憶毛壽先教授
張之傑
(本會會員)
今年(2008)6月30日,我從美加探親歸來,小兒不知從何處看到一則消息:毛壽先教授去世了。我家有毛老師送的書,所以他知道毛老師的名字。上網查找,得知毛老師是今年5月14日病逝的,享年86歲,6月28日在三軍總醫院懷德廳舉行追悼儀式。心中不禁感嘆,又一個好人走了。
1969-71年,我在國防醫學院生物形態系(簡稱生形系,現改稱生物及解剖科)當研究生,畢業後留校擔任一年助教(1971-72)、三年講師(1972-75),接著走出實驗室,進入大社會。在生形系6年,我未曾受教於毛老師,也未曾跟他做過研究,但兩人是忘年交。
國防醫學院由林可勝一手創立。林可勝是中國英美派醫學龍頭──北平協和醫學院的生理系系主任。1937年抗戰軍興,林在漢口成立紅十字會救護總隊,南下的協和醫護人員幾乎全部參加。1938年,改稱戰時衛生人員訓練所,1939年總部遷往貴陽圖雲關,1945年改稱陸軍衛生勤務訓練所,重要幹部幾乎都和協和有關。(參閱拙作:〈中國生理學之父──林可勝〉,《科學月刊》2002年2月號。)
抗戰勝利,訓練所遷到上海;戰時遷往貴州安順的軍醫學校(屬德日派)也遷到上海。這時林可勝任軍醫署長,他得到陳誠支持,將訓練所和軍醫學校合併,成立國防醫學院(1947年6月),林自兼院長,原軍醫學校校長張健和訓練所主任盧致德(林的學生)擔任副院長。軍醫學校創立於光緒二十八年(1902),有其悠久歷史,和一臨時編組的訓練所合併,並為後者凌越,其反彈可想而知,林氏此舉不無照顧其舊部之意。1949年2-5月國防醫學院分三批遷台;同年6月,林可勝辭去院長(赴美),由盧致德繼任,我在生形系時,院長仍是盧致德。
我當研究生時,系裡有5位教授:梁序穆、許織雲、毛壽先、張鍵官(軍職)、鄭尚武(解剖部負責人);一位副教授:于迺文;5位講師:劉五榮(系出軍醫學校,在解剖部)、吳午龍(軍職)、周維中(軍職)、楊世芳(軍職)、邱欽源。上述人員,只有梁序穆和許織雲,系出林可勝的陸軍衛生勤務訓練所(可說是協和系統)。毛老師畢業於北平淪陷時的偽北大生物系,國防醫學院成立不久,他就進入生形系,是系裡的元老之一。
我是生形系第三屆研究生,第一屆有兩名學生(楊世芳、邱欽源),第二屆一名(郁慕明),我們這屆兩名(黃旭正和我)。當時生形系由梁序穆、許織雲夫妻檔治系,如有兩名研究生,夫妻各分一名,如只有一名,就分給妻子。不論跟先生或妻子,主要是妻子授課。我跟隨梁當研究生,但許也算我的導師。外系方面,修過生化系的課(由多位老師執教),印象最深的是馮憲文老師。
梁序穆儀表堂堂,當時兼任國科會生物處處長,除了長於酬酢、英語流利,跟了他六年,仍不知其學問如何。許織雲做實驗胚胎學,治學認真,英文極好,代替先生處理瑣務,是名副其實的老闆娘(我們背地也這樣稱呼她)。當時毛壽先、張鍵官、鄭尚武和于迺文都無緣分到研究生。梁、許高高在上,壓平了階級差異,即使是教授,在他們夫婦面前也得執弟子禮(和我們研究生沒什麼差別),因而除了梁、許,系裡沒大沒小,造成一種畸形的平等現象。
在生形系時,我和沒授過我課的毛壽先、于迺文、張鍵官親近,和自己的指導教授(梁、許)反而疏遠(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于迺文是師大生物系的學姐(約高我12屆),故稱我「小老弟」;毛老師常稱我「這小孩」。我和毛、于都是北方人,個性和風俗習慣相近,這是和他們特別親近的另一原因。
我進生形系時,毛老師約46歲,離校時他約52歲。他是河北人(聽口音,應是冀北),中等身材,同字臉,髮際線甚低,臉膛略微發紫,映襯著白色實驗服,顯得更紫。他脾氣不大好,但對我從沒疾言厲色,倒是我有時對他出言不遜,他不是裝作不知,就是說:「你這小孩!你這小孩!」
我在生形系任教期間,參與醫、牙、藥科的普通生物學,和醫、牙科的顯微解剖學(組織學)教學。普通生物由毛老師和張鍵官領銜,我負責講授無脊椎動物和遺傳、演化部份,共3堂課(6小時)。至於實驗課,由一票講師、助教輪番上場,記憶所及,有楊世芳、邱欽源、黃旭正、筆者、江建勳、陳本源、陳秀正、畢中淼(兼任)等等。
普通生物學的實驗教材是毛老師編的,已使用許多年,我覺得死板生硬,就聯合黃旭正重編。我把重編的意思告訴毛老師,他不大高興,但沒制止,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隨你們了!」現在想想,當年實在太不懂事。我們應該編得不錯,否則大中國出版社不會幫我們出版。
毛老師研究蛇類和龜類。我在生形系時,他以研究蛇類為主,每當捕蛇人提著布袋送來蛇,他的助教(陳本源)就忙了,先麻醉,再剖開胸腔,直接從心室抽血,然後繫上標籤,扔到福馬林裡泡起來。毛老師是做分類的,大約1973年,他到美國客座半年,跟隨一位美國教授學習生化分類,亦即以血液中某種蛋白質作為分類依據。當時的台灣,用生化方法做分類還相當時髦,毛老師頗以此自得。
毛老師以系為家,假日也在系裡做實驗或整理文稿。當時我管理動物房,大年初上到系裡餵動物,都會看到他孤獨的身影,我要把他拖回家過年,他笑得很燦爛,又是那句「你這小孩!」怎麼拖也拖不動他。
大約1974年,毛老師因不明原因的發燒住院檢查,最後查出是膽囊炎,開刀後,我去看他,他一掃陰霾,笑著說:「我是無膽之人了。」我年輕不懂事,就說:「反正你吃得簡單,沒膽有什麼關係。」他出了院,立刻又做起研究,都年過知命了,做實驗還是親自動手,助理不過在旁打雜。女助理常挨他罵,愈有姿色的,似乎愈容易挨罵。毛老師曾對我說,他娶妻要娶35歲以下的。毛老師或許對那些女助理有好感,但不知怎麼表達吧?
毛老師終身未婚,但並非不婚主義者。我還沒進生形系時,有人介紹台大護理系的一位女講師給他,兩人一見面,毛老師劈頭就說:「你們系的某位教授學問太差了!」為此不歡而散。那位女講師是我李姓女同學的姐姐,所以大學三年級時,就知道國防醫學院有位「古怪」的教授了。
我離開生形系不久,在居家附近的電線桿上看到一則廣告,上頭寫著「留美歸國,免費教英語」,看地址,離住處只隔一條巷子,就和內人前往拜訪,因而認識了張女士。她當時35歲,也是河北人,我陡然想起毛老師,就為兩人作媒。一天,毛老師和張女士來到我家,那天張女士雙眼發直,像換了個人似的,冷冷地問毛老師:「你有錢嗎?我不管年紀,只要有錢。」事後毛老師打電話給我:「你這小孩,她有精神病你看不出來嗎?」
過了好多年,一位從大陸移居澳門的女藏學家(原為某民族學院副教授),因看到我的文章,邀我出席在拉薩召開的「第二屆國際格薩爾王傳學術研討會」(1989)。三年後,第三屆在內蒙錫林格勒舉行,再次和她相遇,一天傍晚,兩人在大草原上聊天,她說出自己文革時被迫和心愛的丈夫離異的往事,如今事業有成,很想找個伴。隔了幾年,又在台北相遇,舊事重提,我想起了毛老師,女方既然不嫌毛老師年紀大,我就再作次媒吧。沒想到從電話中傳來沙啞而蒼老的語調:「我現在生理上、心理上都不適合了。」
離開生形系不久,我就開始探索科學史,深知偽北大史料很少,曾勸毛老師將在偽北大生物系求學的經過寫下來,毛老師很不以為然:「你不務正業,怎麼也要我不務正業!」我一直不死心,後來又勸過幾次,他總是回答:「我現在研究做得很好!」有次我不客氣地說:「你那些研究,不過能申請點錢,其實可有可無,我叫你寫的,才能真正留下點東西。」他只好說:「以後再說吧!」
以後再說?人生哪有那麼多「以後」!如今毛老師走了,他的幾本用英文寫的龜、蛇專書,以及上百篇論文,不能說沒有價值,但我認為,毛老師沒做他最應該做的事!他文筆好、記憶力好,如今他走了,偽北大生物系,和國防醫學院成立初期軍醫學校系和訓練所系的人事糾葛,還有誰能寫呢?
(《中華科技史學會學刊》第12期,2008年)
五月 2nd, 2009 at 22:57:22
老教授走了,念人懷念起學生時介壽堂昏暗的燈光,及教授上課的身影; (認真又執著的背影)教授的口音很重,百多人的教授大禮堂,是忙碌求學生涯(一,二年級)的避風港,瞌睡連連;但妨彿只要有一人聽講,就很值的認真的授課~~,教授說「這科基礎變的不多,重要的會補充。」要我們有興趣的自已去查,沒興趣的有考古題,了解概要就好。(教授表達能力並不好,漸漸的我們了解他認真的探索精神)–數年前回到母校旁聽,講師們談起毛教授提供了數瓶『蛇毒血清』給美國的研究單位,收到當年諾貝爾獎得主的感謝信緘。教授很高興的說:「就是挑那三瓶寄過去; 收集多年的海蛇呢,對蛋白分解有效的很哪!」這就是基礎研究者前仆後繼的精神,「功不必自我成」只是教授走了,念人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