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逐波揮戈

南服只今殲小醜,北轅何日返神州?誓將七尺酬明聖,怒指天涯淚不收。

——岳飛《題驟馬岡》

南下勤王的船隊離開南澳,停泊於白沙湖整補。二月二十五日一大早起椗出發,沒多久狂風大作,鄭成功的坐船桅杆折斷,差點傾覆,幸賴管中軍船內司都督蔡進福駕別船來救才脫險。大風吹了一天一夜,有些船漂散,有些看態勢不妙,躲進附近的鹽州港避風。天亮風止,鄭成功發現接近彭山,和大隊失散了,直到快黃昏時才找到其他船。

這是鄭成功第一次在海上遭遇強風,日後還有更兇猛的在等著他。

 

變生肘腋

重新整備後再出發,三月初十日經過大星所。伙兵上岸採樵,被防守的清兵帶了民壯趕殺,鄭成功一怒下令攻城。先擊敗從惠州來的援軍,十五日將大星所攻破。這小城積糧頗多,既然攻下了就順便搬走。接著幾天忙著搬運、裝載。

三月二十二日那天,鄭鴻逵派都督鄭德和留守的援剿後鎮中軍翼將周全斌趕到報信:中左出大事了。幸虧是行程一再耽擱,如果一路順暢的話早就跑得老遠了,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得到消息。

原來清福建巡撫張學聖得到中左防務空虛的情報,與漳泉道黃澍商議後,命泉州鎮總兵官馬得功於三月初一日發兵來襲。負責中左防衛的最高指揮官水師四鎮鄭芝莞聽到消息,立刻把私人的積蓄搬下船,揚帆出海逃避。守高崎(在島的西北角)的阮引、何德迎戰不利,撤退到金門。於是清軍擊敗孤立無援的援剿後鎮,長驅直入中左城。

大多數官員和百姓聽說清兵渡海,都上船或往山區逃避,馬得功幾乎沒遭任何抵抗就奪得城池。由於事情發生太過倉促,多數公私財物都來不及搬走,於是清軍大肆搶掠。

為了表示不戰而逃的「理直氣壯」,鄭芝莞還散佈流言,說是當時東南戰區名義上最高負責人,督師大學士曾櫻已經先跑了。而實際情況是,曾櫻不願離開而自縊身死。這位閣部大人的殉節,使得鄭芝莞以後圓不了謊。

鄭成功夫人董氏則在危急時帶著長子鄭經,抱著祖宗牌位跑到港邊,只見除了鄭芝莞的坐艦外,其他的船都開走了,她當機立斷由人背負著從小船接駁登上。芝莞推說這是戰艦,請她另搭眷口船,她堅持不動,芝莞無奈只好帶著她母子一起逃命。

鄭成功與比他年長一歲的董夫人之間,相處本來並不是很融洽,但這回臨難之際,她所顧全的除了兒子之外就是祖宗牌位,其果斷和識大體令人刮目相看。鄭成功從此對她十分尊重,除了臨死前的那陣子之外。

 

損失慘重

聽了報告後,鄭成功的初步反應是:中左既已陷落,回顧無益;且鄭鴻逵大軍已經開回,必然可以光復,不用擔心。決定繼續前進。但消息已傳遍全軍,船隊哭聲震天,將士們都不肯再走了。情勢顯示若堅持前進可能會導致部隊解體,他只得備了香案向南痛哭再拜,在形式向皇帝報告:「中左有變,將士思歸;非臣不進,勢不能也。」下令就附近取糧後返航。

四月初一日回到金廈海域,先停泊在浯嶼,得知更進一步的情況。

馬得功原先沒法渡海,因而到安平要求鄭芝豹提供船隻。芝豹除了屈服於武力威脅外,或許也存心要讓那風頭越來越健的姪子好看,結果馬得功獲得八艘船運兵。進入中左城之後,張學聖和黃澍過來視察,認為這孤島懸絕海外,一旦鄭成功回師,可能會有被包圍殲滅的危險,匆忙看一看就回去了。馬得功則認為等鄭成功知道消息還早得很,安心留下來慢慢搬運財貨。

沒想到三月十四日鄭鴻逵大軍就到了,並非得到消息,而是本來就計劃要回來的。聽說中左失陷,鄭鴻逵立刻下令封鎖五通、高崎等港灣,防範馬得功遁逃。並命鎮將楊抒登岸攻擊,在清兵出城反擊下敗退,副將吳勃陣亡。但另一支由幾十個鄭成功轄屬休假官兵臨時組成的隊伍,卻在施郎率領下從側面殺到城邊,馬得功急忙退回。施郎率陳壎、鄭文星等奮力攻擊,馬得功大敗退進城去。

於是馬得功派人去找鄭鴻逵,請其看過去的情面,放過老部下一馬(馬得功在弘光朝時原是靖南侯黃得功的部將,一度撥歸時任鎮江總兵官的鄭鴻逵指揮節制)。還語帶威脅地強調:鄭鴻逵的哥哥在北京、母親在安平,如果執意敵對的話,恐怕將對他們的人身安全造成不利影響。

鄭鴻逵無奈,只好下令解圍放行,為了要讓清兵快些離開,還提供了三十艘船。馬得功來時八艘,去時三十八艘,多出來的船裝滿了廣平公府的金銀九十幾萬兩、糧米幾十萬斛、珠寶數百鎰,連鄭成功為紀念母親而打造的純金塑像也被敲碎帶走了。另外,將士的私蓄、百姓的錢帛等也被搜括一空,損失難以估計。

 

殺叔申法

鄭成功原先沒想到損失這麼慘重,氣得拔刀割斷頭髮,發誓報復。下令不見一切親族,誰來關說都沒用。他認為主要責任全在幾個叔叔身上:「渡虜來者澄濟叔(芝豹)、渡虜去者定國叔(鴻逵),棄城與虜者芝莞功叔(鄭芝莞在血統上是鄭成功的「小功」叔)。家門為難,與虜何干?」

鄭鴻逵派人請他進城相見,鄭成功對來人說:「定國公已經和虜通好,找我去恐怕不懷好意;回去告訴他,不殺敵就別再見面了。」鄭鴻逵為了表明絕對沒有惡意,下令所屬退出金廈兩島,到安海溪出口附近的白沙去。又寫信給姪兒,說明不得不縱放馬得功的緣故。鄭成功不理他。

鄭成功花了十天長考,四月初十日才回到廈門港。在澳仔紮下大營後,招集諸將會議。首先下令獎賞作戰有功的施郎銀二百兩,加二級;陳壎、鄭文星各賞銀一百兩。施郎辭謝,鄭成功不許,他認為以在假期中的閒員身分而能奮勇殺敵,殊屬難得,如果守軍也能這樣的話,馬得功早就片甲不回了。所以必須重賞以勸戰。

接著押鄭芝莞來,追究喪師失地的責任。鄭芝莞歸罪阮引先戰敗。鄭成功說:「水師未敗前,你已經先搬財貨上船了。」下令推出斬首。第二天繼續審訊其他失職將領,判決前衝鎮阮引梟示、後衝鎮何德打一百軍棍革職、其轄下副將楊昇因先退斬首。援剿後鎮藍登孤軍苦戰落敗,無罪。

這一裁決令全軍肅然,而殺鄭芝莞更使鄭成功威望達到新的高峰。芝莞是芝龍同高祖的遠房堂弟,血緣雖不特別親,但因與其兄芝鵬(本名鄭香)早在芝龍當海盜時就入夥了,多年相從,彼此關係已和親兄弟相差不遠。再有一層關係,《臺灣外記》說鄭芝莞本名鄭莞,於參加「十八芝」結義時改名芝鶴,後來又改名芝莞;當年就是他奉芝龍之命到日本接回鄭成功的。此說不知是否可靠?若然,則鄭成功所下令誅殺的,並不只是個泛泛的遠房堂叔而已。

 

躍居海上首強

無論如何,鄭芝莞的伏法顯示鄭成功不因私廢功,同時也讓家貲受損的將士得以消氣,更願替他賣命。

另外兩個必須負責的人,鄭芝豹和鄭鴻逵,在組織系統上只能算是友軍,不是他的部下;在形勢上,則一個遠在安平、一個手握重兵,沒法找他們算帳,鄭成功只好算了。

鄭鴻逵的個性一向不很積極,被姪兒「誤解」退到白沙後,更是萬念俱灰。他又苦於足疾,於是乾脆宣佈退隱,要手下全聽鄭成功指揮。這時他三十九歲,六年之後病死。

鄭鴻逵的足疾可能是風濕。他早年在山東任職時,曾因城池失陷而下獄一陣子,或許因而染上此症。《廣陽雜記》說:他晚年得了風萎之疾,手腳不聽使喚,夏天必須全身浸在裝滿油的浴桶裡才能暫解痛楚,安平的一切食油都必須供他泡澡,沒人敢吃;有個醫生說,欲治此疾需用人胎,於是剖孕婦腹取胎入藥,但不久還是病死了。後來鄭成功殺了醫生以償孕婦母子之命。這些事,作者劉獻廷應該是聽鄭成功幼年同窗楊于兩說的。金門籍的遺老盧若騰則作了一首標準「諛墓之作」的輓詩,將之大大讚頌一番,並附記說:「公薨之日,所乘馬先悲鳴跳躍而死。

鄭鴻逵在隆武朝中位極人臣,也算是南明史上的重量級人物之一,當時人的筆下提到他時雖或不免有些批評,而措詞皆未太過嚴厲,自是因其為人還算忠厚,且並無太大惡跡,更重要的是最終能全名完節,未曾臣事異姓所致。但此人之所以能居高位實係因緣際會所致,就其氣質、才具看,顯然只適合當個太平官,絕不足應付那樣的亂世變局。他的急流勇退,於公於私都應是最聰明的選擇。

有了鄭鴻逵部眾的歸附,再加上去年接收的鄭彩大部分兵力,當年鄭芝龍麾下兩大巨頭所轄至此多歸旗下。於是鄭成功一躍而為中國東南沿海實力最強大的人物,更能按自己的意志辦事了。

 

叛逃的將領

鄭成功選定金門後埔(現在的金城)為整訓基地,紮下大營。正當部隊如火如荼地操練時,前任左先鋒鎮統領施郎打了個報告:他要出家當和尚去了。

先前在南澳時,他因為反對南下勤王而被解職,搭鄭鴻逵的便船回來「休假」。接著遇到中左戰事,奮勇立下大功,心想應該能官復原職了,不料所得到的卻只是二百兩賞銀和加二級的虛銜。更難堪的是他的舊屬蘇茂、萬禮都已經是獨當一面的鎮將了,他卻反而成為「無職軍官」。鄭成功知道他的意思,給了前鋒鎮的番號,要他自己去募兵。這決定是有苦衷的,以施郎的功勞當然該復職,可是接掌左先鋒鎮的蘇茂又沒犯錯,又怎能輕易拉下馬呢?

這一來施郎更不高興了,他原先統率的左先鋒鎮,按慣例排名僅次於戎旗鎮,是全軍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如今卻要他管還不存在的前鋒鎮!他一氣之下,真的把頭髮剃光了。當和尚又不犯法,鄭成功即使不高興也不便拿他怎麼樣,但這個自認受了委屈的軍官並沒有真的看破紅塵,找個廟出家去,反而還不斷地出狀況。

一天,施郎家丁和右先鋒鎮黃廷部下的兵丁因細故吵架,他帶了幾條大漢到黃廷營門大罵,並衝進去砸毀家具。黃廷避開正面衝突,跑去報告鄭成功。鄭成功要援剿右鎮黃山和督餉都督黃愷去告誡他別太過分,這件事就算了。

接著,施郎的親兵曾德覺得跟著這主子沒前途,跑去求鄭成功收錄為親隨。鄭成功認為這樣不對,要曾德回去,並傳諭施郎別殺他;另有說法是鄭成功錄用了曾德;還一個講法是,曾德犯了法怕施郎辦他,才去投靠鄭成功的。不管真相如何,總之,施郎不顧一切把曾德捉來殺掉。這太不把長官放在眼裡了,鄭成功終於忍無可忍。

五月二十日,鄭成功傳令發兵,在規定的作戰序列裡,援剿左鎮施顯由援剿右鎮黃山提調(作戰管制)。黃山以討論作戰問題為由請施顯過來,到了以後,出示鄭成功手令將他扣押了。

同一時間,右先鋒鎮黃廷鎮奉令逮捕了施郎,戎旗鎮親隨營黃昌則拘捕了他的家屬,一干人犯都交給樓船鎮林習山看管,林習山命副將吳芳執行,臨時監獄設在一艘船上。

沒好久,來了個人拿出鄭成功的令箭(後來證實是假的),傳令提施郎審問。吳芳沒懷疑,親自帶幾個人押送上岸。經過一處偏僻的地方,來人突然和施郎一起動手,把吳芳和押解的兵打倒,逃跑了。

施郎逃到老部下蘇茂家裡,說:「聽說藩主懸賞千金捉我,咱們交情不壞,就把這筆賞金送給你。」講義氣的蘇茂幹不來這種事,備了小船放他連夜逃走,到安平投奔鄭芝豹。幾天後在芝豹的幫助下往泉州投降清朝。不久改名施琅。

鄭成功捉不到施郎,一怒之下,殺掉其父施大宣和弟弟施顯;並追究吳芳的失職,殺其妻子五人。他還恨看管不力的林習山和放施郎逃走的蘇茂,但擔心把他們也逼反了,只好隱忍下來,以後找機會再算這筆帳。

當時誰也沒想到那個逃亡的無職軍官,在三十二年之後,竟然會以清朝福建水師提督的身分,帶了七鎮三協一共四萬清兵,越過了臺灣海峽。

 

大戰小盈嶺

施郎事件只能算是個小波折,鄭成功更專注於向清人展開報復。五月初四日,親率大軍攻擊永寧、崇武;二十七日,又進攻海澄,大敗清軍於浮宮;七月進攻同安的龍窟;九月二十五日進攻漳浦,大敗清副將王邦俊、遊擊陳尚智於濠潯。這些戰役,鄭成功都不打算佔城奪地,而是採打了就跑的戰術。其執行重點,除殲滅敵有生戰力外,特著重於徵取、搶奪糧餉,他宣稱這是為了要討回被馬得功所劫掠的物資。

他縱橫漳泉沿海,倏來倏去,行蹤飄忽。幾次突擊成功,都是趁清兵兵力分散、疏於防備,或疲於奔命,難以適時投入戰場的情況下大有斬獲。又由於他全力徵取地方糧餉,直接影響清軍的軍需供應,清福建提督楊名高決定集中兵力加以掃蕩。於是十一月底的小盈嶺戰役於焉展開。

得知楊名高在泉州集結部隊的情報後,鄭成功決定先發制人,佔領戰略要地予以迎頭痛擊。為了誤導敵人判斷,特派出部分兵力在劉五店、邴洲、石潯等沿海地區出沒,主力集中待命。

二十一日大軍出發,由金門對岸的白沙、蓮河登陸,在同安縣的香山、雀山之間連營二十里,擺出一副長期駐紮的架勢。突然於二十四日入夜時,推進至泉州府附郭晉江縣和同安縣交界處的要地小盈嶺。

當鄭成功紮營香山、雀山一線時,楊名高尚不以為意。及偵知其移營小盈嶺,因其態勢足以阻絕漳泉之間的聯繫,並直接威脅泉州府城安全,故雖明知部隊尚未集結完畢,亦不得不斷然發起攻擊。企圖趁鄭成功立足未穩前,予以擊破。

楊名高的構想符合戰術常理,決心下達也夠迅速。但這早在鄭成功算計之中。他派援剿右鎮黃山、正兵營陳壎埋伏於鵲鳥山下;右先鋒鎮黃廷督左衝鎮康明紮營小盈嶺東麓正面迎戰來自泉州方面之敵;左先鋒鎮蘇茂、援剿左鎮林勝、北鎮陳六御等紮營西麓為策應;親丁鎮甘輝督中衝鎮蕭拱宸、游兵營吳世珍、奇兵營楊祖等在嶺南,除防範可能由鴻漸尾北上的漳州方面來敵之外,並待命馳援其他戰場作戰。自率戎旗鎮坐鎮小盈嶺頂指揮。

二十五日拂曉,楊名高與泉州鎮總兵官馬得功將所部區分為四:右營參將倪光友、水師參將楊其志由北面攻擊;副將侯全、參將馮君瑞由東面攻擊;提標副將陳尚智、鎮標參將韓尚亮由西面攻擊;另遣一支隊伍(指揮官不詳)迂迴鵲鳥山從南面攻擊。企圖以外線作戰態勢,對初來乍到的鄭成功各部同時進攻,使其彼此不能互相救援。

清兵進行接敵運動時,鄭成功按兵不動,待其北、東、西三部到達嶺下時才下令出擊。於是據守小盈嶺正面的諸軍當其前,伏起的援剿右鎮和正兵營擊其後,楊名高預期包圍敵人,不料反而被包圍了,雙方立刻陷入苦戰。鄭成功親率戎旗鎮下嶺督戰,清兵被逼得稍稍後退。

楊名高為激勵士氣,說:「天氣冷,海賊光著腳,趁他們凍壞時好好打。」為了在船上及沙灘運動方便,鄭成功的部隊一向不穿鞋)但即使再拚命,當面的「海賊」卻依舊奮勇直前,不像被凍壞的樣子。——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話用在這裡似乎很貼切。

迂迴南面的清兵,在親丁、中衝、奇兵等鎮營的優勢兵力迎擊下立遭擊潰。於是鄭成功命中衝鎮留下持續掃蕩,轉用親丁鎮、奇兵營於正面戰場。這支乘勝而來的生力軍加入戰鬥後,已漸呈敗退之勢的清兵立刻全面崩潰,鄭成功下令追擊,直到馬厝巷才收兵。楊名高、馬得功逃回泉州。

這一仗中,以奇兵營楊祖的表現最勇敢,他帶頭衝殺,身中數箭後,還陣斬了清軍正面部隊指揮官倪光友。鄭成功論功行賞,承制(依皇帝授權)賜他蟒袍玉帶,超序提陞為掛印總兵官,並將奇兵營升格為奇兵鎮。

小盈嶺之役是鄭成功第一次與清朝鎮守方面的大將正面交鋒。因為這場漂亮的勝仗,清廷從此必須視他為重要對手,不能再看做是各股零星的「海賊」之一了。

 

收復漳浦、雲霄、詔安

這一年的最後一個月續有斬獲,拿下了漳浦、雲霄和詔安三個縣城。

收復漳浦靠內應。當時清鎮守漳浦的是副將楊世德,其防守西門的守備陳堯策是鄭芝龍舊部,派人來密約獻城。十二月十一日,鄭成功下令大軍出發,由舊港登岸,迅速疾行到城下。楊世德才剛部署守城,陳堯策就開西門迎接戎旗鎮進城了。一場混戰後清兵或降或逃,楊世德自刎未死被擒,鄭成功認為他的忠心可取,命為大監督,延醫調治。獻城的陳堯策則掛寧南將軍印,授護衛前鎮。

漳浦既復,遣右先鋒鎮黃廷率護衛左、右二鎮南下雲霄。守城的包胤在上次就打算投降,後因盤陀嶺失陷,鄭成功南下潮州而不果。這回看到大軍來了馬上開門,黃廷兵不血刃進入雲霄。一些不願投降的清軍分別逃往平和、潮州。

清守詔安的千總薛加祥聽說漳浦、雲霄相繼失陷,棄城逃往黃岡,老百姓迎接黃廷入城。雲霄和詔安的收復,分別是十五日和十六日的事。

這一年雖有中左失陷的嚴重挫折,但經嚴格整飭之後不但迅速恢復戰力,且更加擴充,新成立了不少鎮、營。據鄭氏故吏夏琳說,接收鄭鴻逵的部眾之後,總兵力已超過六萬。兵員增加所需糧餉更多,而因為失去中左的積儲後,給養問題更為突出。除了積極從漳泉沿海徵集外,更須加強對外國貿易。他聽從參軍馮澄世建議,以「外甥」的身分,派人和日本官方通好,日方(可能是平戶的松浦藩)助他鉛、銅。於是用來造砲、鑄錢。有雄厚的經濟實力,才能維持強大的武力,當年鄭芝龍深通此道,如今鄭成功也依樣畫葫蘆。這可能是父子倆唯一相似的地方。

 

魯部的消亡

在鄭成功得意於閩南的同時,監國魯王卻遭到嚴重挫敗。他在閩北所收復的地區一一失陷後退守舟山,和活動於四明山區的兵部右侍郎王翊遙相呼應。七月,清浙閩總督陳錦傾全力擊滅王翊,得手後轉用兵力對付他。

魯王所部經多次鬩牆後實力大損,又失山寨策應,形勢越來越不樂觀;而更嚴重的是,年初張名振殺了總兵王朝先,王朝先的部將張濟明逃降於清,盡洩內部虛實,於是清人充分掌握舟山狀況,於八月底渡海來攻。

就當時的整體防衛態勢而言,必須殲敵於海上始能保舟山於萬全,因而魯王所部水師精銳盡出,監國且親自登舟督戰。但在兵力、風向皆不利於己的情況下,諸軍苦戰失利,蕩胡侯阮進陣亡,清兵突破魯部海上封鎖線成功登陸。九月初三日舟山陷落,大多數在城官紳都死於難,魯王的宮眷也無法倖免;正在海上奮戰的官兵們則是無家可歸了。

殘軍扈王南下,先到達位於閩南閩北之間的海壇島。這支輾轉苦鬥七年多的抗清力量,如今兵力殘破、根據地喪失,已經沒有獨立作戰能力了,其勢不得不依附於閩南那位新興的強者。經派員往返協商,決定魯王取消監國稱號,以單純的宗室身分接受供養,其殘部全都交由鄭成功指揮。第二年(永曆六年、順治九年,1652)元旦,前任監國到達中左。

如何接待這位遠來的王爺呢?參軍潘賡鍾建議以賓主之禮相見,雙方地位平等。鄭成功則認為親王的爵位尊於公爵,況且對方還曾為監國,地位更非一般親王可比,若與其平等相見顯得自己太狂妄了;但在我主彼從的情勢下,又不宜自居屬下。於是想到一個辦法,當年隆武帝曾任命他為宗人府宗正,具管理宗室事務的身分,因而豎起宗正的旗號迎接貴賓,行宗正見親王之禮,免除了左右為難的尷尬。

 

統一抗清力量

從舟山南撤的部眾,在魯王到達中左之前數天得到了鄭成功給的新番號:定西侯張名振管水師前軍、平夷侯周鶴芝管水師後軍、英義伯阮駿管水師前鎮。至此廣平公招討大將軍旗下五軍齊備,東南沿海抗清武力悉歸統一節制。

魯王以海的下場,據《明史》說:鄭成功開始待他很恭敬,以後懈怠了。魯王不高興,想往南澳去,「成功使人沉之海中」。此說曾引起懷疑,但因為《明史》是欽定的,在清朝時沒人敢直接質疑;清亡之後,即使有心要為鄭成功洗刷,也苦於無堅強證據。鄭成功因而背負心狠手辣之名,沉冤將近三百年。

直到一九五九年,國軍一支部隊在金門構工,意外發掘到真正的魯王墓,墓中並有寧靖王朱術桂所撰,簡要敘述魯王顛沛流離一生的「壙志」。原來他是在鄭成功去世半年後,因哮疾復發死於金門的。鄭成功本事再大,也沒辦法從墳墓裡跳出來幹這樁謀殺案!

而當鄭成功薨逝不久,又傳來永曆帝蒙難消息的時候,一些舊臣認為國不可無君,曾醞釀要擁魯王出山,再稱監國。可是沒多久魯王也過世了,「復辟計劃」成空。從此海上再也找不出像他那樣夠份量的宗室,於是永曆年號就一直持續使用下去。

此外,我們由鄭成功的家譜還知道,這兩位抗清領導人是雙重的兒女親家。魯王的二女兒嫁給鄭成功的次子鄭聰;遺腹子朱弘桓娶了鄭成功第四個,也是最小的女兒。不過這是兩人都去世後若干年的事了。

 

從海澄到長泰

去年年底,清朝守海澄的參將赫文興派人來約為內應。於是鄭成功在接待魯王的第二天,親率大軍克復了這個控扼閩南水路交通的戰略要地。為了截斷清漳州地區對外的交通和補給線,他曾多次想對海澄動手,皆因其城池堅固、地勢險要而望城興嘆。如今由於赫文興的主動輸誠,得來全不費功夫,其所部被編為前鋒鎮,原先答應給施郎的番號。

以海澄為戰略據點,鄭成功集中力量經略漳州府屬各縣,戰略構想是先攻略其屬邑,孤立漳州府城。他派中權鎮黃興率英兵營黃梧由漳浦攻漳州西南的平和,自率主力逆九龍江西上攻長泰。由於清兵在漳州西南面防務空虛,黃興於正月十二日順利收復平和。

鄭成功置重點於長泰的主要著眼是拿下之後,一方面能有效切斷漳州府城對外的聯繫,一方面還可溯江而上,進窺閩西的汀州府。長泰的戰略地位如此重要,清廷自然不能坐視不管,但駐守漳州各邑的清軍兵力既薄又分散,本身自顧不暇;距離最近的泉州方面,自小盈嶺敗後也無餘力援救,只好從閩西調兵。

二月十七日,清建寧總兵官王進功所遣的副將王進、遊擊馮君瑞等,在西溪與明軍先頭部隊親丁鎮、禮武營遭遇。王進綽號「老虎」,是有名的悍將,甘輝等苦戰將其擊退。二十三日,戎旗鎮王秀奇又擊退另一支來援清軍。於是鄭成功紮營於長泰東門外的石高山,三月初二日開始攻城。長泰城堅,一時不能遽下,改用挖地道戰術進攻。工事進行中傳來消息:清浙閩總督陳錦親率數萬大軍來援,已經到了同安。

 

擊敗陳錦

這是鄭成功起兵以來前所未遇的大敵,於是暫時放過長泰,重新部署。由於陳錦有可能傳檄汀州、潮州方面的兵馬合擊,故以護衛左、右鎮屯詔安防範南來敵軍;中權鎮、護衛前鎮、英兵營等由平和向南靖推進,對付西來敵軍。又遣水師右軍、後軍及援剿前鎮等扼九龍江下游,拒清軍水師;北鎮、信武營守海澄,為大營犄角。主力回師江東橋嚴陣待敵。

三月初十日,陳錦主力到達牛蹄山紮營,兩軍相距五里,三日後傾全力來攻。由於明軍先佔有利地勢,諸將臨敵奮勇,一場血戰後清軍大敗,陳錦率殘部退往同安。

這一戰首次擊敗清朝總督級大員,鄭成功論功行賞,特在鎮將之上設提督一級,以親丁鎮甘輝為中提督、右先鋒鎮黃廷為前提督、援剿右鎮黃山為後提督。

打了敗仗的陳錦脾氣越來越大,經常毆辱屬下。到了七月初七日晚上,家丁李進忠等人趁他睡著時將之刺殺,割了頭來降。但幾本作者與鄭成功關係較為密切的著作,如《海紀輯要》、《海上見聞錄》、《台灣外記》等,都說殺陳錦來降的家丁名叫庫成棟,且都說鄭成功認為弒主不義,將他殺了。

而據事後清廷刑部的審訊記錄顯示,那樁謀殺案的同謀者包括李進忠、時有亮、陳愨、陳恕、李世登、李忠、盧丕昌、陳恩等一大票家丁,不是哪個人單獨下手幹的。其中前五個跑掉了;李忠等三人慢了一步被捕獲,從其身上搜出陳錦的腰刀和總督印信。

比對各方記述,似乎謀殺陳錦的那夥家丁中,只有一個化名庫成棟,拿著老闆的人頭去見鄭成功討賞,其他幾個都開小差溜了。看來陳錦行徑之惡劣,已到了讓身邊人都無法忍受的地步,殺他原因不見得都是為了要投敵領賞的。

另外,清初郁永河在《偽鄭逸事》中說:在漳州殺「陳景」的「門子李文忠」實為「陰通鄭氏者」;鄭成功惡其以奴弒主,先給薄賞,後以他事斬之。郁永河是在赴臺採硫時聽人說的,告訴他這事的人可能為了要強調鄭成功敵後工作的厲害,但其說不完全可信。除了當事者的名字、事件發生地點皆誤之外,更重要的是,若其人果真是鄭成功派去的間諜,哪會有「以奴弒主」的問題呢?

 

圍困漳州

擊敗陳錦四天之後,鄭成功於三月十四日乘勝克復長泰。

乘戰勝餘威傳檄南靖,四月初二日,清知縣趙耿正投降。漳州府所轄,除了與府同城的附郭龍溪縣外全部收復,於是揮師圍攻漳州府城。

這時鄭成功軍威大振,各地義師紛紛來附。據事後清廷疆吏奏報,說他圍城的陣勢是:「聚集二十七萬之悍賊,砌築八十七座之木寨,環樹二層柵木,外挖兩重溝濠,碁布星列,渾如鐵桶。」這應該是誇張敵人兵力以為邀功卸責餘地的官場慣伎,實際數量不可能有那麼多。當時鄭成功中軍所轄單位擴編至三提督、三十多個鎮、三十個左右的獨立營,再加上前、後、左、右四軍,估計總兵力應在十幾萬到二十萬之間。扣除各地駐防、哨候、阻援,以及維持補給線暢通等所必須的兵力,不可能全數用於漳州戰場。但即使只投入一半,其氣勢已非清漳州的守軍所能抗。

鄭成功不急於攻城,而是採「圍點打援」戰術,陸續擊敗清各路援軍,並縱其殘部入城。時日一久,漳州城內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清軍,包括建寧總兵官王進功、金衢總兵官馬進寶、福州副將王進、漳浦副將蔡調羹、漳州副將王邦俊、興化副將滿進忠、福寧副將馬士秀、泉州參將韓尚亮、金華遊擊梁有才、邵武遊擊高近極、汀州游擊韋永祥、延平遊擊劉進寶、福建提標遊擊劉之英,以及許多零零碎碎的小部隊。這些單位雖多殘破不全,但加起來數額龐大,光是吃的,就絕非區區漳州一城所能供應。

到了八月糧食沒了,開始吃樹皮、草根、老鼠、麻雀、弓弦、皮革、紙張等等,最後能吃的都吃完了,只好開始吃人,倒楣的當然是老百姓。

鄭成功並非不想拿下漳州,只是因為其城池堅固,不願折損將士硬攻。因此繞城豎立柵欄兩重、挖壕二道,為長圍久困之計。一度想截斷九龍江引水灌城,但因江水湍急,工程進行不順遂而作罷。

等漳州糧盡,鄭成功下令撤除西北面的包圍,只攻東南,企圖誘使清軍從西北方向逃竄,再予捕捉殲滅。但這計策太過明顯,清軍寧可餓肚子也不敢冒然出城。雙方就這麼耗著。

直到九月底解圍,還活著的老百姓僅剩下幾百人。事後,據說清漳南道周亮工收拾城內骨骸得七十三萬多具,城外的還不算在內。這數字縱屬誇張,也顯示將近半年的圍城之慘難以言宣。

兵凶戰危,古有明訓。即使號稱王者之師如鄭成功者,被其戰火所波及的無辜老百姓,命運仍可能會很悲慘的。

 

敗績古縣

九月二十六日,鄭成功下令解圍撤退,因為清廷以鑲紅旗漢軍固山額真金礪為平南將軍,率精騎萬餘南下,已於十九日到達泉州,清福建提督楊名高以下皆聽其統一節制。鄭成功在發起最後一波攻城無功後,下令以中提督甘輝殿後,全軍退據古縣的黃山。希望重演半年前撤長泰之圍,在江東橋擊敗陳錦的戰法,認為只要戰勝金礪,漳州即可如長泰一樣不戰而下。

金礪先派出一部兵力向長泰佯攻,乘鄭成功移營之際,自率騎兵於二十八日疾馳進入漳州城。漳州本來就並不缺兵將,所缺的只是糧餉和統一的指揮系統而已,金礪已至而鄭成功解圍,兩方面的問題都解決了。

鄭成功將兵力重新配置:中提督甘輝統親丁、援剿左、前衝、中衝等鎮為左翼,紮鳳巢山頂,前鋒鎮赫文興統騎兵接應;後提督黃山統援剿右、右衝、禮武等鎮及虛宿營為右翼,紮田中,前提督黃廷統右先鋒鎮、亢宿營為接應;後衝、護衛左、護衛右鎮為預備隊,待命應援;自率戎旗鎮居中策應。這是個穩紮穩打的架勢。

十月初三日,金礪經數日休整後,從漳州發起攻勢。以泉州參將韓尚亮、建寧遊擊佟元年堵新橋斷其後;水師參將楊其志、提標遊擊劉之英紮萬松關牽制明軍右翼;主力三區分,一部佯攻明軍左翼,置重點於攻擊右翼,自統騎兵為預備隊。

戰鬥開始,與左翼明軍剛接觸的來犯之敵立刻向西移動,加入攻擊明軍右翼的一股。於是右翼面臨敵軍壓力加重,加上風向不利,銃炮火舌反捲,煙焰蔽天。正膠著間,金礪斷然投入預備隊。其騎兵的運動速度,使明軍不及調派應援,右翼立刻崩潰。後提督黃山、右先鋒鎮廖敬、親丁鎮郭廷、禮武鎮陳俸、虛宿營洪承寵陣亡。明軍棄甲杖、軍資無算,殘軍退入海澄。

 

功敗垂成

此役慘敗原因,首先是鄭成功犯了「術不二用」的用兵大忌,欲重施江東橋故伎,乘敵前後分離之際各個擊滅。不料金礪懲於陳錦失敗的教訓,疾馳入漳州與守軍合股,除增強實力外,還迫使鄭成功原先的戰略部署落空。而在臨敵之際,鄭成功又不能正確判定敵主力所在,致使金礪傾全力突破明軍右翼防線,導致全軍崩潰。

其次,自正月初二日出兵海澄以來,至今已逾九個月,其中頓兵漳州城下幾近半年,不免師老兵疲,以此當金礪新銳而又機動速快、衝擊力強的騎兵,其不敗也難。雖則鄭成功旋即於明年五月大敗金礪於海澄,報了一箭之仇,但古縣之役的損失是難以彌補的。

這是鄭成功起兵以來,有生戰力損失最慘重的一次,事後整編,裁撤了親丁鎮和二十八宿營(可能未編實,能確定曾存在的僅有十八個),以其餘眾撥補他鎮缺額。

經略漳州功敗垂成,先前所佔有的其各屬邑,不久後多因戰略態勢不利或防衛兵力不足,被迫一一放棄。海澄遂成為前敵重鎮,於是全力加強其防務,將之築成牆高二丈,大小銃炮三千多號,難以攻拔的堅城,並以為積貯重地。可誰又知道三年多之後,守將黃梧竟會以此叛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