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長鯨 第三章 初試啼聲
第三章 初試啼聲
起家二十便登壇,氣壓三河鎮百蠻;夜半旌旗度青海,雪中笳鼓動蕭關。
——吳偉業《送杜公弢武》
弘光元年(1645)四月二十五日揚州失陷,督師大學士史可法殉國,清兵大舉南下;五月初八日,趁大霧由鎮江上游七十里的七里港渡江。守江的鄭鴻逵、鄭彩、黃蜚、黃斌卿等部皆潰;五月初十日,皇帝竟然「棄職潛逃」,跑到蕪湖的靖南侯黃得功軍營,黃侯爺隨即中箭自刎殉國,皇帝被靖南侯標的中軍田雄捉了降清。十五日,清兵到了南京,沂城伯趙之龍、禮部尚書錢謙益率文武官員投降。僅只一年的弘光朝廷結束,南京國子監也不存在了。鄭森應該是發生這許多大事之前就離開京師了,因為假如遲至與鄭鴻逵一齊走,稍後在杭州就該認識宗室朱聿鍵——前任的唐王、日後的皇帝。
特立獨行的王爺
明朝制度,皇帝的兒子們,除了嫡長的皇太子為當然儲君之外,其餘皆封親王;親王的兒子們,除世子襲封外,其餘封郡王;郡王長子襲封,餘子封鎮國將軍。以此類推而輔國將軍、奉國將軍、鎮國中尉、輔國中尉、奉國中尉,至此不再降襲,子子孫孫永遠都是奉國中尉。宗室命名,第一個字依太祖派下每府各擬二十字為次,唐府是「瓊芝彌宇宙碩器聿琳琚啟靈蒙頌體嘉曆協銘圖」;第二個字則按「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次第偏旁選字(或造字)。龍子龍孫出生後,必須報請命名才具備宗室身分。從爵位可以看出與帝室、與本支關係的親疏,由名字可推知其支派及輩分。「聿鍵」這兩個字,顯示他是朱元璋第二十四子、始封於河南南陽府的唐王朱桱八代孫。
此人雖出身天潢,但命運坎坷。祖父端王碩熿偏愛次子,一直不為世子器【土盛】所生的長孫請名。又囚世子於承奉司(親王府的宦官機構),接著世子為弟毒死,王爺還準備讓兇手當繼承人。分守道陳奇瑜看不過去,藉悼唁為由進府,警告王爺說:世子死得不名不白,又遲遲不為王孫請名,箇中疑點不少,萬一朝廷派人下來查辦,恐怕親王的爵位不保。王爺怕了,趕緊上疏為已經二十八歲的長孫請名,朝廷核定命名聿鍵,並按體制冊立為世孫。崇禎五年老唐王薨,聿鍵嗣位,時年三十一歲。
這位王爺自幼好讀書,裝了一肚子的典章故實,但個性實在欠圓融,才嗣位沒多久就鬧了不少新聞。崇禎七年他捐銀千兩助修南陽城,知府陳振豪沒向朝廷報告,他上疏參劾,致皇帝下旨逮捕陳知府問罪。
他又認為,依體制,親王府的護衛至少得有三千人,上疏請增兵。時值內憂外患,朝廷現有兵力已經窮於應付,哪可能獲准?他退而求其次,要求讓從前奉調支援開封防衛的六百人歸建,維持現編一千二百人足額,皇帝也沒同意。
當時宗室數額龐大,崇禎帝想用換敘的辦法,讓部分疏族放棄宗室身分轉任一般官員,以減輕財政負擔,署禮部尚書陳子壯反對,聿鍵寫信給他,引經據典相駁難,結果皇帝把陳子壯下獄。總督盧象昇行軍過南陽,沒有按規定朝見,他立刻上疏參劾。……諸如此類的事情不斷,讓人覺得這位王爺意見特多,不但朝中人人討厭,就連皇帝也對這個遠房叔祖愈來愈厭煩了。
終於出了大事。崇禎九年七月,他殺了叔父為父親報仇,當時正值清兵入關縱掠,朝廷一時沒空過問其專擅之罪,他卻於八月初一日率領護軍北上勤王。這個動作可能是為了要「將功贖罪」;也可能是書呆子習性發作,本朝正統十四年(1449)土木堡之役後虜騎直薄京師,監國的郕王(後來的景泰帝)曾詔天下親藩馳援。這位喜歡探究典制的王爺,或許認為應當援例辦理才符合祖制,全不想事隔將近兩百年,皇朝的內部結構和權力運作慣例,早就與前大不相同了。
按明朝體制,親王本來是擁有相當兵權的。但正因為有武力為憑依,故在建文朝時,燕王棣才能強奪親姪的天下而自建帝統;其後又在宣德間發生漢王高喣、正德間發生寧王宸濠造反事件,就連僅僅只是個郡王的安化王寊藩也居然覬覦大位,戕害大吏起兵。經過一連串變故後,朝廷對宗室的防閒日益周密,致有不得擅離封地、不得互相交通等規定。聿鍵這番「義舉」犯了大忌,勤王不成反而被逮捕了。由於人緣不好,加上擅殺叔父的事實具在,難以迴護,於是在當年年底被廢為庶人,安置鳳陽高牆(專門拘禁犯罪皇族的監獄)。唐王爵位由弟弟聿鏌承襲。
次年三月被押解到鳳陽之後,因為不肯行賄,屢受宦官和獄吏的折辱,一度幾乎病死。後來有能「望氣」者告訴鳳陽巡撫路振飛說:「高牆中有天子氣」,路振飛藉賑濟名義進入查看。在眾多皇族罪犯中,獨覺這位前任唐王的氣質與眾不同。聿鍵告以所受的不公待遇,路巡撫只能給予金錢接濟、懲治獄吏的不法行為,並疏請皇帝加恩罪宗,但沒辦法替他平反。
假如不是後來時局的變化將他推上歷史舞台,這位個性狷介的王爺,大約就只能老死獄中,沒沒無聞了。
新皇登基
崇禎十七年五月弘光帝在南京即位,首要措施之一是大赦天下,對象包括有罪宗室七十五案三百四十一人,聿鍵因而結束七年多的囹圄生涯。禮部題請復王爵,不許;僅准復親王冠帶,安置廣西平樂府閒住。他奉旨出發,因資斧不豐而走走停停,才到了蘇州,清兵就大舉南下,南京失陷了。
繼續往南到了嘉興,前吏部尚書徐石麒等請留監國,他推薦潞王常淓,並趕赴杭州勸進。
潞王頗有賢名,且在當時左近宗室中與帝系的血緣最近,當初崇禎帝凶訊傳到江南,他就是最熱門的繼位人選之一。弘光朝廷崩潰後,許多人都希望他繼起領導抗敵,但他氣魄有限不敢接受,遲至六月初八日才答應監國。這時清兵貝勒博洛部已經進入浙江,潞王稱監國只過了三天,就派人接洽投降了。
從南京失陷到潞王監國的這段期間裡,不願降清的官員紛紛南下,戶部郎中蘇觀生是其中之一。他與聿鍵見了面,相談之下,覺得這位前任唐王頗像是個能有所作為的人物,勸他另起爐灶圖謀恢復,但沒得到同意。
同一時間,南京附近的敗軍也有不少撤退下來,集結於杭州一帶,其中鎮江總兵官靖虜伯鄭鴻逵部是實力比較完整的一支。他與聿鍵會面後,和蘇觀生的感受類似。還有一說,鄭鴻逵之前在擔任「江防司令」時,原本就認識這位落魄王爺了。無論如何,蘇、鄭兩人共同決定擁戴這位前任親王,回鄭鴻逵的老家福建重新開始。
一行人在弘光元(順治二,1645)年六月十五日,清兵進入杭州之前離開,十七日抵達衢州,禮部尚書黃道周趕來加入勸進行列,聿鍵終於答應了。
二十日過仙霞嶺,二十三日抵浦城縣,許多現任、在籍官員紛紛表示擁護,特別是到了二十九日,太子太保、南安伯、福建總兵官鄭芝龍,派人送來了一些日用品,還表示願將府邸讓出來充當行宮。有了這福建最大實力者的明確支持,聿鍵的地位才算穩固,於是在閏六月初一日稱監國。
初三日到達水口驛,在福建的主要官員:閩廣總督劉若金、福建巡撫張肯堂、巡按御史吳春枝、戶部侍郎何楷、大理寺卿鄭瑄等全都到了,更重要的是鄭芝龍也來了。在驛館舉行首次朝參大禮,文武大員一致表示擁戴,並準備了大座船恭請上路。已經習於寒素的聿鍵不願鋪張,辭退鼓吹彩幔,搭民間小船順閩江東下,初七日到了福州。祭告草建的太廟及唐國宗廟後,正式行使監國職權。
按明朝體制:國有大故以致正統懸絕時,近支親王得稱監國代行皇帝職權,郡王以下無權監國。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土木堡之役英宗被俘,群臣奉郕王祁鈺監國即其先例;一年以前福王由崧也是依同一法理,在南京先稱監國後即位的。但聿鍵出身魯府,與後來出自燕府的帝系早在二百七十年左右之前就分家了,從血緣關係看,嚴格來說絕對談不上是「近支」,且此刻的身分也只是個空有親王冠帶的宗室,並非真正的親王,是不夠資格監國的。不過,當時似乎只有原兵部尚書朱大典曾私下提出「唐藩未還封,安得至此?」的疑問,但也沒堅決反對。當此兩京繼陷,宗室零散之際,一時難覓更適合的人選,儘管這位空頭王爺的條件不是那麼無懈可擊,也只好將就了。
要不要正式稱帝呢?群臣意見分歧,一些大臣認為「出關尺寸,建號未遲」;鄭鴻逵則上疏稱:「請正位號,不然恐無以壓眾心而杜後起」。鄭芝龍態度不太熱衷,既不贊成也不反對。而許多擁立者為了翊戴之功,紛紛上表勸進。於是決定閏六月二十七日即皇帝位,定本年七月初一日以後稱隆武元年。新皇帝這時四十四歲,鄭芝龍四十二歲;那個從南京回來的不久的年輕國子監生二十二歲。
朝局新氣象
草創的新政府改福州為天興府,將一個省的首府提升為京府,以福建布政司為行殿;又接受鄭芝龍的好意,以南安伯府為行宮。皇帝親撰「登極」、「分封」、「親征」三詔,表示恢復的決心。──這三件當時斐傳中外的詔書,在中國境內早已失傳,但被琉球的《歷代寶案》保留下來了。
為激勵士氣,晉封手握重兵的鄭芝龍為平虜侯、鄭鴻逵為定虜侯(這個「虜」字犯了清朝大忌,許多記述都缺其字,後人遂多臆斷為「平夷侯」、「定清侯」),俱為太師。並封兩人的部將鄭彩永勝伯、施福武毅伯、洪旭忠振伯、林習山忠定伯、張進忠匡伯、陳輝忠靖伯、陳豹忠勇伯、林察輔明伯、楊耿同安伯……,連鄭芝豹也封澄濟伯。
文官方面,以黃道周為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任首揆;蘇觀生為吏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張肯堂為吏部尚書兼左都御史、何楷為戶部尚書、曹學佺為禮部尚書、吳春枝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周應期為刑部尚書、鄭瑄為工部尚書。何吾騶、蔣德璟、黃景昉、姜曰廣、高鴻圖、曾櫻、熊開元、路振飛等皆遙授大學士,遣使徵辟就道。這份名單所列多是先朝被奸臣排擠的正人君子,人品、聲望都是一時之選。
又封四弟聿【金粵】為唐王。原先繼任唐王的二弟聿鏌,在崇禎十四年十一月李自成破南陽時被殺,朝廷一直沒有任命繼承人。
從稱監國起,隆武帝就展現一連串新作風。勤於聽政,每天批閱章奏至三更半夜;特別獎掖風節,嚴懲貪官污吏;盡量避免增加人民負擔,連修整新宮所需的一百五十兩銀子,也是皇帝自掏腰包的。除多年共患難的皇后曾氏外,並無其他妃嬪,皇宮執事人員僅三十人,宮廷開支縮減至最低限度。
這些舉動給人的感受是,新皇帝和那只會徵歌逐色,任用奸邪的弘光帝,作為畢竟大大不同,或許中興有望。
但積極作為的背後,卻隱藏個性上的缺陷。當年在「高牆」時曾於他有恩,已經被找來擔任大學士的路振飛,就直言勸諫:「上以廷臣因循,必敗;臣亦謂上不改操切,未必中興也。上見群臣庸下而過督責,博覽史書而過明備,凡此所長,皆臣所憂。」皇帝倒沒因這些話不太中聽而生氣,還表示要改。但本性難移,最後的失敗,和這過度要求完美的性格多少有些關係。
內外問題
新政府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文武不合。鄭芝龍認為他既為太師,應當位於朝班最前列;而眾文官則認為按體制,武臣沒道理排名在文官之前。鄭芝龍指出開國時,徐達地位也在所有文臣之上,以他目前的實力、地位,比照辦理有何不可?文臣們反唇相譏,說是等他建立了能比照徐達的功業再說。
就鄭芝龍的立場看,小朝廷之所以能夠存在,全賴他財務、兵力的支持,要求相應的地位並不過份。但明朝中葉以後武官地位日卑,就算位列專閫的掛印總兵官,也得受總督、總理、巡撫、經略,甚至品級低得多的兵備、監軍道(本職通常是布政使司的參政、參議,或按察使司的、副使、僉事)指揮。文官們認為鄭芝龍的官再大,也不過是海盜出身的一介武夫而已。
皇帝看法與文臣接近,裁定內閣大學士地位高於太師。這就使得鄭芝龍不免感到疏離,不再那麼熱心了。
而鄭芝龍的行徑也讓人看不過去,有回居然大搖大擺地在殿上搖扇子,戶部尚書何楷為此和他大吵一架,一氣之下辭職不幹了;但在回鄉途中竟然碰到強盜,財物無損,只是被割去了兩隻耳朵。雖然沒有充分證據,但誰都懷疑那是鄭芝龍派人幹的,於是大家對他更不滿。他乾脆我行我素,更不買眾文官的帳了。
除了內部不合之外,朝廷還面臨一個嚴重的問題——與浙東魯王的關係。當潞王常淓降清後,原兵部尚書張國維等,於閏六月十八日擁立魯王以海監國於紹興,較隆武帝稱監國時晚了半個多月。當時兵荒馬亂,遺臣各自擁立宗室抗敵,事先無從聯繫,於是明朝同時出現了兩個中央政府。
在「天無二日」觀念下,誰才代表皇朝正統呢?魯王的支持者不願被「地方化」,當隆武帝派兵科給事中劉中藻到紹興頒即位詔時,諸臣多不奉詔。而且雙方還都用爵位收買對方的將帥,許多軍頭乾脆持觀望態度,兩個政府給的官職都接受。兩邊都有些憂心忡忡的官員希望調停共同抗敵,但雙方主事者都覺得自己沒錯,是對方太過分了。水火之勢已成,不互扯後腿就不錯了。
親征計劃
撇開這些糾葛不談,光以地勢而論,福建原就先天不足,不堪承擔恢復重任。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論福建說:「福建地處海隅,褊淺迫隘。用以爭雄天下,則甲兵糗糧不足供也;用以固守一隅,則山川間阻,不足恃也。」約言之,福建東隔大海、其餘三面山岳綿延,粗看似乎是進攻退守皆宜,實則不然。最大的限制是幅員有限、物產不豐,並不具備自立的條件。就攻勢而言,其經濟實力絕對不足以支撐一支向外拓展的強大軍隊;就守勢而言,福建與浙、贛兩省交界隘口達一百七十多處,雖然處處皆險,但數量有限的兵力不可能在每個地方都設防,敵人大可乘虛突入,結果等於是無險可守。海上的情況也一樣,雖然沿海良港不少,但本身經濟實力既難以維持強大的水師,敵人大可選定防務空虛的港口泊岸登陸。
皇帝也很清楚這個局勢,因而不願將格局僅限於福建一隅。即位後立刻部署,預計八月十八日親征,以鄭鴻逵為正先鋒出浙江、鄭彩為副先鋒出江西,鄭芝龍為御營中軍(約略相當於今天的參謀長兼直屬部隊指揮官)居中策應,相機進取。命黃斌卿屯舟山、陳秀援贛州。並傳旨仍在長江下游活動的總兵官黃蜚由太湖圖三吳,從南京附近後撤到浙西的楊文驄、劉孔昭等屯浙江的溫、處一帶遲滯清軍行動,以俟親征主力到達……。皇帝的企圖心不能說不旺盛,但沒有鄭芝龍的真心支持,堂皇的反攻計劃是沒意義的。
鄭芝龍是現實主義者,皇帝是他老弟帶回來的,事先沒取得他同意,但擁戴新皇馬上能夠加官晉爵,因此還能接受。不過,要他把軍隊開出福建作戰,冒可能損兵折將之險,那可就得好好考慮了。且皇帝待在地盤內,他還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若是脫離掌握勢將影響其地位。但明白反對,又必然引起譏評。因此表面上對親征計劃並無意見,私下則另有打算。
鄭鴻逵、鄭彩出發不久,皇帝按計劃駕發竽江,卻出現大批父老攔路請留,不得已只好又回福州,這自然是鄭芝龍策動的。而鄭鴻逵到了仙霞關、鄭彩到了杉關都不往前走了。皇帝屢屢催促,都用缺餉為由搪塞,不肯再前進。
宏大的親征計劃就這樣胎死腹中了。
賜姓
鄭森在這複雜的局面下,初次和小朝廷的皇帝見面。時間是八月十七日。
事情緣起,是有一天鄭鴻逵帶了年幼的兒子鄭寧覲見皇帝,結果獲賜姓朱,賜名耀基。可能是皇帝有心攏絡,也可能是真心喜歡那孩子,總之這是個了不起的恩典。於是鄭芝龍有樣學樣,也讓長子入覲。有個說法是:鄭芝龍希望把兒子安置在皇帝身邊,就近「監視」,這倒是可能的。不論鄭芝龍本意如何,這次覲見改變了年輕國子監生的一生。
隆武帝十分激賞鄭森的儀表、談吐,也賜姓朱,名成功。因為這段機緣,時人多稱他「賜姓」、「國姓」,日後他聲名鵲起,或尊稱為「國姓爺」。當時西方人紀錄多稱Coshinga、Kosenga、Koxinga等,因為他們所接觸的中國人普遍稱此人為「國姓爺」,故用為譯音。又,朝鮮《李朝實錄》中,曾記載有個抗清的大將軍叫做「郭信」,自然也是同音的訛傳。
中國的官私記載大多稱「鄭成功」,嚴格說來這是有問題的。既名「成功」,就該姓「朱」;如仍姓鄭,就該叫「鄭森」。不過既然三百多年來約定俗成,也就不用挑剔了,因此我們不再用田川福松、鄭森、鄭明儼、鄭大木、朱成功等等這些名字,就隨俗叫鄭成功吧。
皇帝又說:「可惜沒有女兒可以嫁給你。」任命他為宗人府宗正,以駙馬都尉體統行事。宗人府是管理皇族事務的機構,長官為宗人令,下設左右宗正、左右宗人各一,體制設計原皆由宗室爵齒俱尊者擔任,例如首任宗人令即為諸王中最年長之秦王樉,左右宗正為晉王棡、燕王棣,左右宗人為周王橚、楚王楨。然而諸王必須分封就國,實際上不可能親管府務,因而後來業務移撥禮部,宗人府成為空架子,首長改為由勳戚大臣兼領的榮譽職。皇帝任命鄭成功為宗人府宗正(不知是左是右),正是視同女婿(駙馬都尉)的具體表示。
清朝的內院學士洪承疇、御史黃熙胤都是泉州人,和鄭芝龍是小同鄉,這時派人來接頭,消息傳到皇帝耳朵裏,想問又不敢問,因而頗為抑鬱。於是鄭成功趁沒旁人在的時候跪奏:「陛下鬱鬱不樂,是不是懷疑臣父的忠心呢?不管如何,臣受國厚恩,會義無反顧以死捍衛陛下!」
隆武帝感覺這年輕人和其父頗有不同,於是任命他為「御營御武副中軍,總統御營軍務」。鄭芝龍是「御營中軍」,鄭成功的這一新職是其副手。依照慣例,直轄部隊日常事務的處理本該是「中軍」的工作,但鄭芝龍實在太忙了,所以本營軍務就由兒子為「職務代理人」代拆代行。這是鄭成功軍旅生涯的第一個職位。「御武」則是整個御營部隊的番號。
十月間,後方傳來消息,經過多年的交涉,日本幕府終於准許田川氏出境,已經到了安海老家。這是不順心局勢下一件令人興奮的事,但軍務繁忙,鄭成功沒法請假回家看望多年不見的母親。
附帶一提,鄭成功的堂弟朱耀基(鄭寧),人稱「小國姓」,可考事蹟不多。只知道若干年後,祖母黃氏入京時不願跟去,跑去廈門投奔堂哥。在鄭成功逝世前後曾鎮守澎湖,不久也死了,沒留下子嗣。
初任方面
由於鄭芝龍的掣肘,軍事行動一直沒有進展,於是首輔黃道周自請出分水關,號召義旅以圖恢復,皇帝同意了,但鄭芝龍只肯撥給老弱殘兵千人和一個月糧餉。道周以忠義相感,又募得九千多人。在七月間帶著這支餉械不足又沒訓練的隊伍出發,經江西廣信往浙江衢州方向推進。轉戰數月,十二月在婺源縣遭遇大股清軍,一戰全軍覆沒,道周被俘解送南京。這是小朝廷首次軍事重大挫敗。
黃道周未潰敗前,隆武帝已覺悟到在鄭芝龍地盤裏不可能有任何作為,決意排除萬難親征。十二月初六,以弟唐王聿【金粵】監國福州、鄭芝龍和大學士曾櫻留守。這回鄭芝龍倒是沒想方設法要留住皇帝,但卻也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皇帝命他擔任「留守」的職務,不知怎地他竟然自稱是「監國」。這兩個頭銜的意義相差太大了,在廷臣交章彈劾下,鄭芝龍被皇帝小小地刮了一頓。
十八日,皇帝率首輔何吾騶等重要官員從福州出發,鄭成功也以副中軍本職扈從,另兼協理行在宗人府事。這時皇帝所能掌握的兵力有限,與其說是「親征」,還不如說只是想儘快離開福建。但沒有鄭芝龍的物質支援不可能跑太遠,一行於二十六日到達建寧就沒法再前進,皇帝只能下令鄭鴻逵、鄭彩盡速推進。結果鄭鴻逵按兵不動、鄭彩出關數里又折回,理由還是缺餉。
這時清兵已逼近江西建昌,皇帝任命年輕的「副參謀長」帶兵二千前往鉛山警戒,算是親征軍的先頭部隊,等大軍到齊再推進。這是鄭成功第一次獨當一面,皇帝還授權「便宜封拜」,准許他依需要得自行任命六品以下文官、一品以下武官。這是隆武二(順治三,1646)年正月初二日的事。這次出兵的細節不詳,可能是一直沒辦法湊齊「大軍」,不得不撤回。二月間,皇帝命令他同大學士傅冠,督郭熹、陳秀等守永定關。
到了三月,鄭鴻逵部將黃光輝在浙西兵敗,北線戰場吃緊。於是皇帝命他掛招討大將軍印、賜尚方劍,鎮守仙霞關。同時封忠孝伯,這是他第一個爵位。而「招討大將軍」一職,他在以後十幾年一直用為正式頭銜,不因爵至封王、統兵至數十萬而改變。
在仙霞關席不暇煖,四月間又奉命南下收容鄭彩逃兵。鄭彩在催促下終於推進到江西新城,但正月十六日又往後撤,清兵南下所部潰散。於是隆武帝急調鄭成功回來收拾殘局,特別要求別讓散兵游勇擾亂地方治安。
收容逃兵告一段落,聽說有一支義軍快打到南昌了,皇帝命他和大學士傅冠出分水關應援,細節不清楚,可能根本就沒出發。四月間,永安、沙縣「山寇頭目」一萬零一十三名就撫,皇帝命隸於陳國祚標下,歸他節制。不過這支隊伍似乎沒起什麼作用。
這時他聽說母親病了,請假回家探望。皇帝給假一個月,要他利用驛站的交通工具,快去快回。母子倆十六年來第一次見面,鄭成功不待假滿就趕回,當時誰也不知道八個月後就天人永別了。
皇帝這時已經往北推進到了邵武府,距離前敵更近。鄭成功這個「仙霞防衛司令」兵餉兩缺,沒有把握確能固守邊關。皇帝也沒辦法,只能頒給他「總理中興恢禦兵、餉、器」關防,授權他就地徵募。
五月間,浙贛同時告急,皇帝命他除了鎮守仙霞關外,還必須兼顧大安關,又以其所部郭熹分守永安縣,調陳秀、周麟、洪政、黃山援贛州。鄭成功手下兵力有限,難以同時達成這許多任務,因此六月間皇帝要他親自回漳、泉一帶募兵,要求二十天即來復命。於是鄭成功又風塵僕僕奔走道上。
與他的一頭熱相比,鄭芝龍不但顯得冷漠,而且在作投降準備了。特別是五月間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後。
陳謙的悲劇
事緣浙閩脣齒相依,大敵當前,雙方僵局必須解開,否則只有為敵各個擊滅一途。故三月時魯王派柯夏卿、曹惟才來聘,隆武帝對他們頗為優禮,還表示要以魯王為皇太姪(按譜牒,隆武帝比魯王高一輩),定為法理上的儲君;接著又派給事中陸清源押解好不容易徵集來的十萬兩餉銀到浙江犒師,雙方氣氛一時頗有緩和之勢。沒想到魯王的部將方國安攔路搶走銀子,還把陸清源殺了。於是雙方關係又告惡化。
到了五月,皇帝殺魯使者陳謙,不免有報復的意味,但此舉卻刺激了鄭芝龍。陳謙是武進人,曾任浙江金衢總兵,本職是為左都督(可能屬中軍都督府),是軍界老前輩了。他早年任職粵東,與鄭芝龍的防區接壤,兩人交情本就不壞。兩年前弘光帝即位時,奉旨來閩晉封鄭芝龍為南安伯,更免不了一番熱絡。當時文書作業上出了點差錯,詔(聖旨)說是「南安伯」,而券(任官令)卻寫著「安南伯」。鄭芝龍不知道該怎麼辦,陳謙給他出主意:「安南地方包括兩廣,南安僅是一個縣。乾脆『留券易詔』,並想辦法晉伯為侯。」這點子不錯,鄭芝龍大喜。陳謙回京不久清兵就南下了,事情沒辦成,但鄭芝龍還是感激他的。
南京淪陷後,陳謙輾轉投奔魯王,奉命來閩交涉。啟稱「皇叔父」,這等於不承認皇帝的地位,盛怒的隆武帝下令關起來,打算殺掉。鄭芝龍知道行刑必須經過他家門口,所以並不急,準備等行刑隊伍經過才出面喊刀下留人,諒皇帝不得不賣他面子;而且陳謙已經被五花大綁遊過街,皇帝多少也應該消氣了。
御史陳邦芑知道鄭芝龍的打算,偏不讓他如意。建議皇帝不按慣例辦理,偷偷的從後門帶出去殺掉,皇帝可能為了給跋扈的權臣下馬威而同意了。等鄭芝龍知道的時候,陳謙已經人頭落地。
這件事做得不漂亮,以鄭芝龍的草莽性格當然不會善罷甘休。雖然皇帝藉太子琳源出生為由,晉封他為平國公、鴻逵為定國公,他也不領情。
大崩潰
不久塘報說有海寇來犯(也不知是真是假),鄭芝龍立刻上疏:「三關(仙霞、永定、杉關)餉取之臣、臣取之海,無海即無家,非專征不可。」皇帝派人傳話說:「先生稍遲,朕與先生同行。」使者來到時,鄭芝龍的船已經順流過了延平,從此丟下皇帝不管了。
他已經和清兵主帥貝勒博洛達成協議,讓出閩省西北戰略要地,使其長驅而入。並要求清兵在八月中旬以後才開到,避免兩軍接觸造成意外衝突。果然沒幾天,守仙霞的主力施福(又叫施天福,是施郎的叔叔)聲稱缺餉,撤兵回安平。在仙霞關外的鄭鴻逵,則是傳聞清兵來了,丟下重裝備,三天三夜跑回到浦城。北面戰線幾乎真空,皇帝的安全受到威脅,不得不撤退到延平。
不清楚父親計劃的鄭成功,仍然帶著少數殘部堅守仙霞關不退,鄭芝龍派蔡輔去叫他回來。一見面鄭成功劈頭就說:「我妻妾的首飾都脫下換錢了,太師再不補給糧餉,敵人來了怎麼辦?」拉他到後堂看夫人,果然是布裙竹釵,證明所言不虛。唬得蔡輔惟惟諾諾,不敢說出來意。
蔡輔回安平向鄭芝龍報告經過,並說:「若跟他提起要降清,這顆腦袋已經掉了。」鄭芝龍笑笑:「這傻孩子,我不給糧餉,他能空肚子打仗?」下令斷絕一切補給。果然沒有幾天,仙霞關僅存的少數兵力因不堪飢餓而逃散。剩下鄭成功孤身一人,也只好撤退了。
路過延平,君臣相對唏噓。皇帝計劃從汀州進入江西,問他是不是一塊走?鄭成功認為光是一個人沒作用,打算回老家籌餉、募兵,再來效命。這是君臣最後一次見面,八月十七日清兵進仙霞關,二十一日皇帝倉促南奔。八月二十五日,清兵於浦城擊潰由浙西後撤的楊文驄部,輕騎突進,兩天後在汀州追上了隆武帝。九月十九日清兵進入不設防的福州,把押解來的短命皇帝殺了。隆武帝之所以未能即時逃脫,也和其書呆子習性有關,他帶的書太多,行動已經夠不方便了,到了汀州還停下來曬書,就這一天之差,結果不免於難。
有傳聞說隆武帝沒死,清廷殺的是他的一個弟弟;也有說他已死於亂軍之中而清軍不知,懷疑藏匿於民間,因而打算屠汀州,有個監生鄭某就出來「自首」,犧牲自己保全一城性命。還有人說他跑到海南島的五指山出家了,七年後有個自稱敕使的人來到廈門,傳達「皇帝存問諸臣」的口信,但又拿不出足以證明其身分的證據。以後就再無消息了。
當時傳說清兵之所以來得那麼快,是因為陳謙之子陳六御要為父報仇,故降清自請當前鋒,兼程追趕皇帝的。這說法不確,陳六御以後成為鄭成功麾下的大將,屢建功勳,最後以總制五軍戎政兼管水師前軍的職務陣亡於舟山。假如他真的曾經追殺隆武帝的話,鄭成功絕不可能放過他,哪還會加以重用?但這謠言反映出,當時人普遍認為隆武帝殺陳謙是個不智之舉。
洽降與勸諫
這一年鄭成功來來回回奔走毫無效果,甚至不曾和清兵正式接觸就一敗塗地了。想再接再厲,但父親的態度卻澆他一頭冷水。
當清兵進入福州,鄭芝龍退保安平時,手下還有戰船五六百艘,主力幾乎毫無損傷。為了洪承疇、黃熙胤的消息還沒來,故勒兵觀望。不久,博洛揮兵南下逼近安平,派已經投降的原兵部尚書郭必昌來勸降。鄭芝龍不高興了,說:「幹嘛逼這麼緊?」博洛下令退兵三十里,給他個面子。
於是鄭芝龍派人傳話,表示曾擁立隆武帝,怕因此得罪。博洛回話說:就是因為有這實力才讓人重視,否則誰會希罕他?接著開出讓他幹閩廣總督的條件。鄭芝龍大喜,找兒子來商量。鄭成功激烈反對,說:「從來作父親的只會教兒子盡忠,沒聽說教兒子貳心的。而且清人有什麼信用?這一去就譬如虎離山、魚離水,後果可想而知。」反覆痛哭流涕勸諫,鄭芝龍就是不聽。
出來告訴四叔,深知長兄個性的鄭鴻逵,擔心鄭芝龍會把兒子關起來,立刻給船讓鄭成功走避到金門,看情勢發展再說。
除了鄭成功之外,反對鄭芝龍不戰而降的人頗為不少,包括鄭鴻逵、鄭芝豹、安昌王恭【木梟】、吏部尚書張肯堂、侍郎朱永佑等。而平海將軍周鶴芝是其中最激烈的一個,他甚至當著鄭芝龍的面拔刀自刎,幸好被左右攔住才沒死成。周鶴芝企圖死諫無效,其屬下趙牧因而策劃要暗殺鄭芝龍,但還沒有來得及付諸實施,目標對象就北上投降去了。這位想效法荊軻、聶政的常熟籍勇士,次年以總兵官職務陣亡於興化灣邊的鎮東城下。那時鄭成功還沒成什麼氣候。
周鶴芝也和鄭芝龍一樣出身海盜,但不同夥,鄭芝龍是「平戶派」,而他是「薩摩派」的。此人後來歸魯王,封平夷伯、晉平夷侯。又過了幾年,成為鄭成功麾下的後軍主將。
降清之後
鄭芝龍不顧兒子、部下,以及耆老重臣們的反對,決意北上投降。臨行前還作了一件荒唐事,因為已經是「內定」的閩廣總督了,所以放話表示,想當官的人得趕快過來「議價」,逾時不候。
做完「生意」後,鄭芝龍帶著五百衛隊北上,十一月十七日到了福州。博洛親自迎接,上了他的船,每看一樣擺飾、嚐一道點心、見到一個服侍的僕人,都嘖嘖讚嘆。把芝龍捧得飄飄然,和他折箭為誓,好好痛飲一番。
接著博洛要設宴回請,卻說是擔心口味不佳、服侍的人不當意、氣氛不對,唐突了貴客,請求鄭芝龍把廚師、僕役、擺飾都移到他那裡去。天下哪有這麼夠誠意的主人?鄭芝龍鬆懈了戒心,不帶寸步不離的五百衛隊就去了。
酒筵開始賓主相談甚歡。突然博洛要求他立刻北上覲見皇帝,芝龍推說還沒準備好,得先回安平一趟。博洛笑道:「你習慣的廚子、僕役、擺設都在這裡,有什麼好準備的?假如擔心沒路費的話,萬兩銀子已經替你預備好了。」
在人矮牆下說不得硬話。芝龍只能繼續推託:「北上面君,是我本願;但子弟擁兵海上,又素非馴良,萬一有什麼變化怎麼辦?」博洛說:「這和你無關,也不是我所關心的。」下令拔營,鄭芝龍就這樣被挾持北上了。
長兄既已投降,留守安平的鄭芝豹認為鄰近的清兵都是「自己人」,未加防範。沒想到駐泉州的清兵卻突然來犯,芝豹倉促帶了細軟出海逃避。鄭成功的母親田川太夫人走避不及,逃到一座廟裡,被清兵捉到加以淫辱。她覺得無顏見人,自殺死了。這是十一月三十日的事。
一輩子算計精明的鄭芝龍,沒想到投降結果不但從此失去自由,而且不保證家眷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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