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長鯨

         ——鄭延平王的志業與功業        楊龢之

第一章 巨鯨降世

海有魚王,是名為鯨;噴沫雨注,鼓浪雷驚;目作明月,精為彗星。

——楊慎《異魚圖贊》

傳說西元一六二四年,也就是明朝天啟四年、後金(清朝的前身)天命九年、日本寬永元年的初秋,在九州西北肥前國西端平戶島的千里濱海邊,一個年輕的婦人正在檢拾文貝。突然感覺一陣暈眩,本能地靠在一塊大石頭上。她正懷孕即將臨盆,還沒來得及趕回家,嬰兒就出世了。

平戶是個長條型的小島,南北長十里,東西寬二里半,隔著窄窄的海峽與松浦半島東西相對。在海峽最窄處旁有個傳統的小港口,港西南一里半的河內浦岸邊,則能停泊遠從西歐飄洋過海而來的大船,這少婦與新婚不到一年的華僑丈夫就住在那裡。河內浦東端的一片沙灘,就是娃娃誕生的千里濱。直到今天,那塊石頭仍橫臥在海邊,日本人叫它「兒誕石」,並立碑為記,算是「有石為證」。

另外還有個比較玄妙的說法,雖沒有石頭之類的物證,但卻為許多人所津津樂道,——據說那孩子是大海中一頭巨鯨投胎的。

 

鄭一官的種種「據說」

這個中日混血嬰兒自然就是本書的主人翁,但為了追溯緣由,咱們還是先從他的父母談起。

孩子的父親鄭一官來自中國,當時雖然只是個二十一歲的青年,但在當地華僑界卻頗有名氣,人稱「平戶老一官」。很多年前,他曾經有個正式的學名叫做鄭國桂,不過這時大概已經沒幾個人知道了,至少在平戶,就找不到曾有人這麼稱呼他的證據。幾年後,他成為縱橫臺灣海峽的風雲人物時,用的是另外一個名字,我們以後會提到。

鄭一官是福建泉州府南安縣石井鄉人,老家在流入廈門灣的安海溪下游的安海村(以後改稱安平)。有關他早期的經歷,各種說法不但很不一致,而且還有許多是互相矛盾的。很可能是發跡後,他自己不願再提起從前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舊事;而對於一些好事者所猜測、編造的說法,也沒人敢去向他查證。於是就留下了一大堆真假莫辨的「據說」。

據說石井安海地方有一片地,「山環而相顧,水潮而有信,旗鼓顯耀,印劍生成」,端的是一塊好風水,名為「五馬奔江」。一官的高祖鄭達德,曾遇到異人廖明師的指點埋葬於此,照堪輿家的說法,其後將會「出五代諸侯,為明朝嘆氣。」(不知道這「嘆氣」兩字應作何解釋?)這講法出於《臺灣外記》,是鄭一官部下之子江日昇說的,照理應當有所依據才對。但據今存石井鄭氏幾種族譜和其孫鄭經所撰的墓誌,可知鄭一官的高祖鄭盟,字日盟,號樂齋,並不叫鄭達德;而且其墳塋在南安康店的橄欖山,也不是葬在石井。「五馬奔江」祖墳的說法自然不可信,但卻突出了好陰宅可以庇蔭子孫的傳統觀念。

據說他父親是泉州府的庫吏。鄭一官小時候,有一天放學途中經過泉州府衙後園外面,遙望園中荔枝樹結子累累,一時頑皮起來,撿起路旁石頭就扔,不巧知府蔡善繼就在園裏,更不巧的是那一石頭就打在頭上。蔡知府大怒,下令抓拿。逮到後一看,發現這小頑童長得眉清目秀,氣宇軒昂。知府大人轉怒為喜,不但不加以處分,還好好賞賜了一番。另一個講法是:蔡知府會看相,認為這孩子的相貌,「法當貴而封侯」,所以才不同他計較的。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到底多大年紀呢?有的記載說是七歲、有的說是十歲。不過若對照《泉州府志》,那麼蔡善繼出任泉州知府的那一年(萬曆四十三,1615),鄭一官已經十二歲了。所以如果真有扔石頭這回事的話,也不是發生在他的童稚時期。

鄭一官十八歲因「失愛於父」而離家出走。原因也有兩類講法:一是性情蕩逸,不愛讀書;一是調戲父親的姨太太,為父所逐。不過,後一說不見得很可靠,因為鄭家幾種祖譜都說鄭一官的父親鄭士表僅先後兩妻:徐氏、黃氏,沒提到有任何妾侍,而按鄭家譜牒的體例,不但於某人有幾妻幾妾都記載得清清楚楚,且即使被「逐出」也不避諱。因此,調戲父妾的講法,或許是討厭鄭一官的人所造的謠;又或許是他的孫子鄭經曾經同弟弟的奶媽發生過不清不楚的關係,後來傳聞搞混了,把帳錯記在他頭上也說不定。總之,鄭一官從此開始了闖蕩江湖的生涯,其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關於他的「據說」就更難以查證了。

據說他到了澳門投靠母舅黃程,黃程派他押一批貨,隨商人李旭的船去日本。

據說他逃上一艘即將開航的洋船,身不由己到了日本。

據說他追隨大商人李旦(一說是李習)前往日本學做生意。

據說他曾經在澳門和馬尼拉當過僕役、給荷蘭人當過通譯、曾經受洗,教名Nicholas Gaspard等等。……總之,他後來到了日本

 

安家落戶

鄭一官到了日本之後,據說曾在慶長十七(萬曆四十,1612)年前往駿府,謁見江戶幕府首任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當時名義上已退隱,讓將軍職於第三子秀忠,但仍握幕府實權)。但這講法非常不可靠,因為就年齡而言,他當時還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又非出身海外貿易世家,在那個年代不但幾乎不可能出國;就算是真的曾經到過日本,也不至於以此稚齡去見實際掌握日本全權的「太政大臣」。可能是另外有個也叫做「一官」的中國人去謁見德川家康而留下紀錄,後人穿鑿附會算在他頭上。

有些日本人說,其實鄭一官並沒那麼年輕,兒子出生時,他已經四十四歲了。照此一說法推算,則以三十二歲的盛年去謁見德川家康似乎可以說得通。不過這講法經不起查證,他的同母弟鄭芝鳳(鴻逵)死於永曆十一(順治十四,1657)年,享年四十五歲。我們前面提到在海邊降生的那嬰兒,當時則是三十四歲,也就是說叔姪倆相差了十一歲。照中國傳統習慣,出生就算一歲計,那麼長子出生時鄭一官如果是二十一歲,比兒子年長二十歲、比四弟芝鳳(中間還夾著芝虎、芝麟兩個弟弟,可能還有一或兩個妹妹)大九歲,這是滿合理的。

假如他實際年齡還要提前二十三歲的話,那麼和芝鳳就必須相差三十二歲了。出自同一個娘胎的親兄弟,年齡相差如此懸殊很不可思議。另外,他後來死於西元一六六一(永曆十五、順治十八、寬文元)年,是當時哄傳全中國的大事。如果按日本人的說法推算,則其年齡已經八十二歲了,但所有記述全都沒提到他有如此高壽,這也很不合情理。

因此,長子出生的時候,鄭一官虛歲二十一,實歲二十的說法是可信的。

鄭一官在日本作何營生呢?有的說他極為貧困,為人縫紉、賣履等;也有說他受平戶的「大名」(諸侯)松浦氏知遇,賜宅第於河內浦,「學圓明流雙刀法」,又常乘商船往返於中日之間。這些講法也同樣難以查證,不過就他離開日本之後不久,即一躍而為著名盜魁這一點,可以想見,他在一齊落草為寇的那夥人當中自有相當威望,似乎不太可能原本就是潦倒落魄的。

稍後,娶田川氏為妻。這位小姐,包括鄭家族譜在內的所有中國史料,都稱為「翁氏」。她的出身,有「王族女」、「士人女」、普通小家碧玉、再醮寡婦等不同說法。還有說她父親叫翁翌皇;也有說翁翌皇是僑居日本的泉州鐵匠,田川氏是他的養女等等,但這些講法都沒有很充分的證據。

日本方面也有各種不同的講法:有說她是藝妓出身;有說她父親名叫田川七左衛門,是松浦藩的「足輕」(步卒);有說她原姓松本,名叫「阿松」,父為松浦藩士,因諱出嫁外人,故改稱田川氏等等。總之是各執一詞,但誰都拿不出很堅強的證據。

比較合理的推斷是,她娘家並不特別顯赫,絕不可能是所謂的「王族女」。但也不應是庶民,因為日本江戶幕府初期階級森嚴,必須具武士身分者方有「苗字(姓氏)帶刀」之權,既然有了「田川」這個姓,就表示她大概不會出身於一般平民百姓的家庭,所以「足輕」說或許最為可信。大約當時旅居平戶的華商多娶日女,異族聯姻並非特殊的事例,不值得大驚小怪。只是當初誰也沒料到這位田川小姐所生的長子,日後竟會成為威震異邦的大人物,「賤日豈殊眾?貴時方悟稀」,原先並未特別留意,等若干年後招討大將軍國姓爺聲名鵲起,再來追問緣由,自然免不了出現許多猜測、傳聞,甚至憑空編造的講法了。

關於將近四百年前嫁給旅日華僑的那位日本女性,大概只有年齡是可以確定的,她比丈夫大兩歲。根據後來他們的曾孫鄭克塽所撰的《鄭氏祔葬祖父墓誌銘》說:「翁曾祖母生於壬寅(萬曆三十、慶長七,1602)年八月十八日未時,卒於丙戌(隆武二、順治三、正保七,1646)年十一月三十日巳時,享年四十有五。」她死於丈夫的老家安海,那是場令人痛心的悲劇。

這段異國婚姻不是鄭一官的第一次,《石井本宗族譜》說他「先娶陳氏,繼娶日本翁氏為一品夫人」。後來回國當官後,他又娶了位顏氏主中饋,那位陳氏夫人可能是離家前奉父母之命娶的,沒有生子,也沒人知道她的下落。

 

好漢們的圖謀

鄭一官已經在日本安家落戶,娶妻生子了,為什麼還要離開呢?這主要有「中國版」和「荷蘭版」兩類講法。前者最為言之鑿鑿的是《臺灣外記》說的,那是一段草澤英雄「上梁山」的故事:

有個漳州府海澄縣人顏思齊,字振泉,三十六歲,身體雄健,武藝精熟。因為在家鄉受不了官吏的欺凌,揮拳打死其家僕,逃亡到日本以裁縫為業(這麼說來,為人縫紉的是他而非鄭一官),過了幾年居然頗有積蓄。他為人仗義疏財,遠近知名,與常到日本貿易的福建商舶船員往來密切。尤其和善耍大刀的晉江人楊天生、猛悍超群的海澄人陳德、能舉五百斤青石的惠安人張弘等人交情最好。

這一年六月的某一天,這幾條好漢聚在一起飲酒,酒酣耳熱之餘,大嘆人生猶如朝露,不甘沒沒無聞過一輩子。說著說著,居然動起圖謀佔領日本的念頭來了。

既有此心,便需招集同志。於是從旅日華僑和停泊商船中訪求有膽有勇的人物,又得林福、李英、莊貴、楊經、林翼、黃碧、張輝、王平、黃昭、李俊臣,以及鄭一官等等,一共二十八人,在六月十五日拜盟祭告天地,誓詞不外是「雖生不同日,死必同時」之類。眾人推顏思齊為盟主,鄭一官年紀最輕,是為么弟。

自此以後,好漢們日益親近。楊天生遂常用言語挑撥大家,說以佔據日本之利,許多人都為之心動。到了七月十二日,他置酒宴請眾人,席間談到在此貿易,當事者動輒抑勒掣肘,以致不易獲利等事。於是眾人激憤,都願同謀襲取日本,共享富貴。

 

天賜麟兒

宴罷出門已是三更,但見天昏地暗,雨箭風刀,飛沙走石,鼓浪興波,是個極端嚇人的天氣。天亮時,大家發現洶湧的海濤中有一個東西,「長數十丈,寬數十圍,兩眼光爍似燈,噴水如雨」。這大傢伙在海浪中上下翻騰,歷時三日三夜,同時空中恍惚有金鼓之聲,街道間隱約飄散著香氣。日本人嘖嘖稱奇,都湧到海邊觀看。

鄭一官的妻子這時懷孕即將臨盆,正在肚痛昏迷間,夢見同大家一起去看大魚,不料那魚卻跳起來往她懷裡就衝。翁氏(或田川氏)大吃一驚醒來,孩子就在此刻出生了。那正是七月十四日深夜的子時。《臺灣外記》雖然沒說鄭太太在海濱大石旁生產,但明確指出這孩子就是那條會「噴水如雨」的大魚投胎的。

另外,日本人片崗岩的《臺灣人奇話》說:「一夜夢過海濱,忽風雨驟起,波濤萬丈,有闊尾大魚躍入(田川)氏身,醒而有孕。」與《臺灣外記》講法稍不同的是,夢見大魚入懷時是懷孕,不是分娩。《臺灣人奇話》晚出,此說不知道是受到《臺灣外記》的影響,還是另有所本。

還有一個異狀,那時候左鄰右舍都看到鄭家火光燭天,以為發生了火災,連忙趕來救火。結果卻變成特地過來道賀添丁的賓客了。

 

緊急大逃亡

孩子出生並沒有對父親和「盟伯」們的圖謀有任何影響。過了幾天,顏思齊找來鄭一官,告知已決定於八月十五起事,並分配各人的任務。又因為鄭一官在這夥人當中最年輕,顏老大還特別叮囑他要好好守密,「切勿輕漏於婦人之耳」。

不過最後還是洩密了,但那是李英幹的,與鄭一官無關。李英在十三日那天赴楊經壽宴喝醉了,回家對日本妻子王氏談到起事計劃,要她屆時不要驚慌,第二天醒後卻忘了講過什麼話。可王氏不但沒忘,還特地告訴她開店的哥哥王六平,讓他事先收拾預備,以免臨期遭受兵燹損失。不料這王六平卻是個「愛國分子」,竟跑去「值日街」向「值日」何必登報告。何必登連忙帶他到「當事」楊復那裡出首。楊復隨即報告「國王」。於是這一夥好漢們的密謀,就在付諸實施的前一天洩漏了。接下來自然就是日本當局部署抓人,將這個可能改變歷史的計劃「扼殺於搖籃之中」了。

所幸當何必登向楊復報告「唐人」們密謀不軌的時候,鄭一官的日籍岳父翁翌皇也在場。他聽到這消息後,連忙跑來女婿家告變。在短暫的緩衝時間裡,鄭一官到處奔走相告,於是眾家好漢慌忙跑到海邊,爭先上船「起碇的起碇,起帆的起帆」,趁著未時潮水已漲,一共十三艘船逃出了日本。

鄭一官逃離日本那一天,正是兒子滿月的日子。

 

可靠嗎?

以上講法頗像是一場兒戲,不知道究竟可以相信幾成?不過,有關鄭一官在日本的各種記述中,《臺灣外記》或許還算是可信度比較高的,這是因為:

一、作者江日昇自稱其父江美鰲:「(與芝龍)生同時,從永勝伯鄭彩翊弘光督師江上。繼而福州共事,署龍驤將軍印。至丁巳(康熙十六、永曆三十一年,1677)改職歸誠(投降清朝),往粵東連平州。始末靡不周知,不敢一字影捏。」既然與鄭家關係密切,其說當有所本。即使這一段未必完全屬實,至少也是比較接近原始的傳說。

二、作者所敘述有關日本的事情雖不完全正確(比如日本人個個都有個標準的中國名字),但在一些細節上,卻不全然是向壁虛構的。例如翁翌皇得知顏思齊等的密謀後,「忙奔到家,見一官抱孩子同女兒在『毯踏綿』上玩耍……」這「毯踏綿」顯然就是日本人家常臥起的褟褟米(たたみ)。若非對其生活情況確有相當了解,絕不可能把細節描寫得如此詳盡。

三、顏思齊一夥僅憑為首的二十八個人,加上各停泊在港的「唐船」船員,最多也不過數百人,就想謀奪人國,據地自王。這樣的「政變計劃」粗看猶如天方夜譚。但《臺灣外記》所稱的「日本」,可能僅是指平戶一島而已。因為江日昇說:「日本係埠頭,其國亦稱日京,離日本三個月路。」顯然顏思齊等所想奪取的僅僅是這個「埠頭」,並不包含今天整個日本。也有人說他們想佔領的是長崎,不過照《臺灣外記》的行文看來不像。而且,德川幕府以長崎為通商口岸是將近二十年之後的事,這時候日本境內最主要的外人聚居處仍是平戶。

四、若僅是平戶一島,何以又有「國王」?這或與日本人對「國」的觀念同中國人不盡相同有關。日本傳統上將其本土劃分為六十六「國」(鐮倉幕府的創建者源賴朝,除了「征夷大將軍」之外,另一個重要頭銜即「六十六國總追捕使」),「國」俗又稱「州」,九州即因區劃為九個「國」而得名。因此,顏思齊等人若僅是想奪取區區平戶這個彈丸小島(還不包括其所屬的整個「肥前國」),並不是全然不可思議的。

就算沒有洩密,顏思齊一夥也順利奪取平戶島了,是否因此就能扶餘自王了呢?那是不可能的。當時日本戰國時代已經結束,初建的江戶幕府聲勢如日中天,對各地諸侯頗能有效控制,再也不是「大名三百」互不統屬、各自為政的時代了。就算平戶領主松浦藩的實力不足以彈壓變亂,但若幕府聞變,只要一介信使即可檄令附近強藩往救。顏思齊縱使能得志於一時,也不可能長期支撐。其終不免於失敗的命運是必然的。

顏思齊等人難道就看不清這個情勢嗎?不知道。事隔將近四百年,我們已經無法了解箇中詳情,甚至是否真有這次密謀,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不過,鄭一官棄新婚周年左右的嬌妻及甫彌月的幼子而去,這並非人情之常,如果不是有特別緊迫的原因,實在難以解釋。東窗事發,不得不倉促逃離,或許不失為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理由。

 

另一個可能

不過從更大的範圍看,來自西歐的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差不多就在這段時間從澎湖移往臺灣建立據點(其過程複雜得很,我們以後再說)。據荷蘭史料《東印度事務報告》、《巴達維亞城日記》等說:當時在平戶的華僑巨商李旦派一名通譯搭荷艦好望角號(De Grede Hoop)到澎湖,擔任荷蘭人與明朝官員之間的溝通媒介。其後又記述擔任通譯的華人「一官」,代表李旦簽訂貿易合同作為斡旋條件,促使荷蘭人放棄澎湖移往臺灣。又說這位一官後來不告而別,不久成為縱橫臺灣海峽的大海盜。將前後記述串起來看,這幾個「一官」應該是同一人,且很可能就是鄭一官。若然,則他之所以倉促離開日本,是因為奉老闆之命出遠門辦事,不得不暫時拋下嬌妻弱子的。這講法算是「荷蘭版」。

不過,「一官」(I-quan)其人雖屢屢出現在荷蘭人的記述中,但所指的是否全都是鄭一官恐怕也不一定。因為以「某官」為小名是當時閩南人常有的習慣,在日本華僑界稱「官」的不少,叫「一官」的起碼就有三個。除了前面提到曾去謁見德川家康的那個之外,李旦的兒子李國助也叫一官。對鄭、李這兩個同名且同時的華人,荷蘭人有時稱後者為Augustin Iquan以資區別,但有時候卻沒冠上前面的洋名,而只單稱Iquan,很難保證不會混淆。因此,鄭一官是不是真的因為「公幹」而離開日本的,也還是難以百分之百確定。

史料未備,我們今天很難確知其過程的細節。或許鄭一官旅居平戶時兼有雙重身分,明的是富商李旦的夥計,私底下卻跟亡命之徒顏思齊一夥人扯在一起,誰知道?還有,他的頂頭上司李旦與顏思齊,究竟是一人還是二人,也曾有一些學者討論過,但並無斬釘截鐵的結論。

不管是哪個原因,總之鄭一官離開日本之後,一度到了臺灣。不久正式改名鄭芝龍。值風雲際會,沒幾年竟發展成為中國東南沿海最強大的海上勢力。這是後話。

  留在日本的嬰兒,隨母姓田川,取名福松。如果沒有日後的變化,在階級森嚴難以逾越,又值大亂已過,再無建功機會的日本,或者他最多僅能以「足輕」之類下級武士的身分,服役於北九州的地方大名,就此沒沒無聞地過一輩子。如真那樣的話,往後我們也就不用多費唇舌了。

第二章 慘綠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