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劍

張之傑

 

 

一九八一年,中研院籌組「國際科學史與科學哲學聯合會科學史組中華民國委員會」(以下簡稱委員會),我是創會委員之一。忘了從哪年起,委員會每三年舉辦一次研討會,從第一屆到第三屆,我都沒提報論文。這段期間我也沒在委員會發行的《科學史通訊》上寫過論文。總之,從創會到一九九六年,我只是掛個名,幾乎沒有作為。

一九八八年,政府開放兩岸往還,台灣和大陸的科學史界開始交流。一九九三年,「第六屆國際中國科學史研討會」在杭州召開,為了一遊西湖,我以論文〈善書與醫療衛生〉與會。當時我的治學興趣著力於民間善書,這篇論文可說是善書研究的邊際收穫。〈善書與醫療衛生〉發表在文史刊物《思與言》,科技史界的朋友看過的極少。

一九九五年年初,我收到北京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邀請函,邀我參加翌年元月在深圳召開的「第七屆國際中國科學史研討會」。我對深圳毫無興趣,把邀請函扔在一邊,根本沒有參加的念頭。

就在這年夏,委員會理事長發給委員們一封信,詢問大家的意願,這事引起我極大的震撼,心想:自己一向反對尸位素餐,怎麼做起尸位素餐的事!當下立下心願,好好寫篇論文,參加深圳會議;如寫不成,就退出委員會,不再當掛名委員。

這時劉廣定教授對我說,我能寫出〈善書與醫療衛生〉,證明有能力寫作科學史論文,鼓勵我好好地寫一篇,千萬不要輕言放棄。廣定兄的肯定和鼓勵,使我的意志更為堅定。

既然決定寫篇論文,寫什麼好呢?尋尋覓覓,在直觀的引導下,最後將目標鎖定在科技插圖的問題上,暫定了個題目「我國古代科技插圖的缺失」,開始思索。

這個題目雖說出於直觀,其實仍有背景可尋。一九八一年三月或四月的某一天,在《少年科學》和《大眾科學》的聯合編委會上,陳勝崑帶給我一份影印的資料,那是一位留美學生的碩士論文。從這篇用英文寫作的論文中,才知道我國古代只有兩種解剖圖譜,那就是宋代的〈歐希範五臟圖〉和〈存真圜中圖〉。雖然這兩種圖譜早已失傳,但因廣為中、日文醫書引用,所以至今仍可窺其面貌。

看完那篇論文,我寫了一篇通俗文章〈我國古代解剖學的沿革〉,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步入十六世紀,文藝復興已進入高潮,各種學問都漸漸孕育成形,解剖學就在這時奠下基礎。西元一五一○年前後,大畫家達文西為研究人體美,曾解剖過數十具男女屍體。他解剖時所作的圖稿,可以看出解剖學和繪畫間的關係。我國繪畫不重明暗透視,層次一複雜,就無法表現出來。〈歐希範五臟圖〉、〈存真圜中圖〉之所以粗枝大葉、層次不分,原因大概就在此吧?」

當年的一點朦朧見解化為潛意識,當我搜盡枯腸尋找題目時,潛意識陡然躍出,論文題目就這麼決定了。

然而,我雖然看出傳統科技插圖的缺失,也看出西方科技插圖的優勢所在,但苦於缺乏參考資料,遲遲無從下筆。一九九五年九月某一天,科學月刊開社委會,會後搭洪萬生的便車回家,我向萬生兄提起深圳會議及論文題目的事,萬生兄說:「你抓到好題目了!」又主動要找一篇在美留學時所看過的文章給我。萬生兄翻箱倒櫃找出的文章──The Involvement of Artists in Renaissance Science(畫家對文藝復興時期科學的貢獻),是我寫成那篇論文的關鍵。

十一月中旬收到萬生兄寄來的那篇文章,看完後決定以文藝復興時期的兩部劃時代插圖科技書作為參照點,並將題目改為〈以文藝復興時期事例試論我國傳統科技插圖之缺失〉。十二月初動筆,十二月二十日殺青,打印完畢,剛好趕上一九九六年元月十六日的深圳會議。

這篇論文讓人感到新奇,也使我意識到:科學史與美術史的會通是個值得開發的方向。深圳歸來,決定參加該年三月底委員會的「第四屆科學史研討會」,臨時擬了個題目──〈我國古代繪畫中的域外動物〉,開始四處觀覽畫冊,結果除了寫成那篇應急的論文,還觀察到許多有趣的現象。

第四屆科學史研討會結束後,我在業餘治學上做了重大抉擇:放棄探索多年的民間宗教、民間文學和西藏文學,專心致力科技史。從一九九五年起,因編輯美術書,開始較認真的研讀美術史,這時(一九九六年)對美術史已稍有認識。我意會到,科技史與美術史的會通,可能是一條適合我的道路。

為了鞭策自己繼續探索下去,我徵得科學月刊(下稱科月)總編輯郭中一教授同意,在科月闢了一個專欄「畫說科學史」,從一九九六年七月到一九九七年六月,連續發表十二篇通俗論述,後來又加寫兩篇。這十四篇論述,兩篇由論文改寫而成(先有論文),另十二篇大多已改寫成論文,或衍生出其他論述或論文。這本集子就是由上述十四篇論述及其所衍生的論述構成的。

我不是專業學者,在治學上只好揚長避短。我的「長」是常識駁雜,洞識力較強,「短」是讀書不多,學殖不夠深厚,因此儘量做些文獻較少,或跨學科的題目。這十年來,一直依循這兩個原則探索科技史。

這十年來,除了發表二十一篇論文、近百篇通俗論述,另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日,約請同好籌組一個科學史社團(現稱中華科技史學會),每月集會一次,至今已第十年,所發行會刊已至第十期。追本溯源,這一切都是從一九九六年的那篇關鍵性論文開始的。

  然而,一九九七年七月以後的工作,大多炒「畫說科學史」的冷飯,我又不吃學術飯,多幾篇論文有麼意義?十年是個整數,就此告一段落吧!未來十年,我最想做的是寫小說,這是年輕時的夢,只是不知還能不能保有起碼的創作力。

(民國九十五年光復節於新店南軒)